正文 第25章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矍鑠翁九秩雙生子(1)(1 / 3)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叫華忠把那個改裝的道士帶進來,正要認認這人是誰,問問他的來意,不想他進門,就是一躬起來,開口就叫了聲“水心先生”,接著便說:“可還認識我這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麼?”老爺聽了,不勝詫異,這才站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前在南河作知縣時候受過知遇的那位老恩憲、前任河台談爾音。老爺斷想不到此時忽然和他恁地相逢,倉卒間倒覺舉措不安。忙著先讓程相公回避過了,自己料是一時換不及衣服,隻換了頂帽子,轉身說:“卑職安學海斷想不到此地得見憲台,方才驀遇,既昧於瞻拜,今蒙降臨,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間,不可廢禮,請憲台上坐,容卑職參謁!”把個談爾音慌了,上前扶住說道:“水心先生,我談爾音具有人心,苟非到萬難,萬不敢靦顏來見。我先生要一定這等稱謂,這等儀節,使我益發無地自容,叫我這一肚皮的話,怎得說出口呢?”安老爺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覺不好過於拘禮,還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賓主坐下。此時上街去的家人們也都回來了,倒上茶來,安老爺又親自送茶,依然是憲台長,大人短。華忠站在旁邊,聽了半日,才知道這東西,原來就是把我們老爺坑苦了的那個談爾音。待要得罪他兩句,又礙著主人,隻氣了他個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爺卻隻藹然和氣的問他道:“憲台是幾時蒙恩賜環的?竟不知怎的,既不進京,又不回籍,卻隻逗留在此。更不敢動問,方才在天齊廟相遇,怎的又裝扮成那等個行藏,卻是為何?”

那談爾音見問,未曾開口,眼中落淚,一麵擺手,一麵搖頭,說道:“先生這話,一言難盡。我自從那年獲罪,發往軍台,原想著河工上還有幾個著實受過我些好處的舊日屬員,打算叫他們幫助幾千金,交了台費,便好還鄉。不想這班人不肯也罷,連回話都沒得一句。難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無非告苦說窮,那言語文字之間,還帶些笑罵。因此沒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滿回來,便想在京官同鄉道裏打個把式。那知我們那班同鄉更狠,算起來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過我多少別敬節儀,如今見我這等回來,他們竟自閉門不納,還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嗚鼓而攻起來。沒奈何隻得奔到此地,投奔一個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錫江。不想他這等一個小小官兒,也竟會被上司訪著他帷薄不修,又參回去了。把我閃得來進退兩難。幸得我們紹興府山陰道上,多有些會唱道情的,我還記得那腔調,也隨口編了兩句,就弄了副漁鼓簡板,每日胡亂唱來糊口。又怕被人看見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這張羞臉。作夢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見你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兩銀子,所以特地到門拜謝。”說罷,站起來又打了一躬。

安老爺此時,正在後悔自己方才在廟上不合一時粗心,不曾認出他那個假麵目來,無端的給了他幾兩銀子,倒象特地去瀆褻他一般。如今聽他這等說法,果然是把自己無心犒賞認作了有意酬恩,一時越發不安,連忙說道;“大人你怎的倒這等說!”說著,正要往下辯白這個原故,那談爾音不等老爺說完,接過來說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這等說!你可曉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壽時節,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時隻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禮,獨先生你隻單單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時動了個小人之見,就幾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狹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眾人麵前大大的出我一場醜。不料你不念舊惡也罷了,又慨然贈我五兩銀子。可曉得我談爾音,當年看了銀五十兩,輕如草芥;今日得著這五兩,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這樣說法。隻是我方才那番賣唱乞食的行徑,真真叫作無可奈何,隻得如此,還要求老先生函蓋包荒。此後見了我們河工上那班舊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爺原是憋著一肚子話,竭力辯白自己方才如果認出是他來,斷不肯那樣褻瀆他。而他是算認定了,難得老爺認得出是他來,還肯這樣憐惜他,兩下的越說越不得明白。他越發提起前情,直言不諱,一味自怨自悔。老爺是位仁慈不過的,便覺得這人尚有三分義氣,早動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時又替他臉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心上過不去,待要寬慰勸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說,貧乃士之常,不足為累。便是市上吹簫、街頭鼓板這些事,古人中如蘆中人等輩,也都作過,不過今日聖明在上,非其時耳。依學海鄙見,還是早辦一條歸路,回到家鄉,先圖個骨肉團聚,一麵藏器待時,或者聖恩高厚,想起來還有東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擺手說道:“先生這話說得遠了。實不相瞞,我談爾音此時,隻住在對門一個小車子店裏。一日兩餐,還沒處打算哪!隻這兩件衣裳,還是托店主人賃來的。就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兒,也是和天齊廟裏一個道人借的,他還定要用我五十大錢的酒錢。你看人情這等艱難,叫我一向從那裏辦條歸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這五兩頭,已經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這等五兩頭,我便打算搭了我們紹興回空的糧船回去。隻是那裏還想再作出這樣第二個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