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以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安老爺見他說得這般鄭重,不禁問道:“九兄,你我隻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甚的地方,見一個甚的人去?”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這個來曆。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姓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莊兒上大夥兒都叫他老遙。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子孫,和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跡兒、廟裏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了的,就連衍聖公他也能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裏鬥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什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和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安老爺聽了,當下隻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裏,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隻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麵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什麼事,他道:“家裏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什麼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卻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幹人跟了戴勤進來。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得不及問他別的,隻問:“大爺到底做了什麼了?”他先把手裏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大臣安老爺聽得這句話,隻啊喲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震顫兒,手裏的那封信早顫得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道:“老弟,你這是怎麼說?”安老爺隻搖搖頭,望空長籲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麵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之話,都等老爺回家麵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澱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並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老爺聽了點了點頭,說道:
“這個自然。”因回頭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們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就此告辭,明日五鼓便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隻得一麵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麵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此時什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誌,老爺全顧不來了;隻擎著杯酒,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的在座上發愣。
讀者,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清朝設立西北西南那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禦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隻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和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麼?怎麼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臉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誌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立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隻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份家計,隻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裏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裏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