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快點!燒完這最後一個女巫我們就可以回去了。”聽見托利教士哭喪般的催促,士兵紮斯衝著地麵啐了一口,“呸!教會的豬!”
“喂,小聲點。”旁邊的小個子兵派克用肩膀擠了他一下,“南方佬,要是給聽見,挨頓鞭子可是輕的,說不定把你捆上去一起燒,何必呢?快幹活兒吧。”
現在還是清晨,東邊的天際剛剛啟露一絲曙光,乳白的濃霧籠罩著卓爾.紮曼這個極北之地的小村莊,周圍的大山和森林還都沉睡在黑暗母親的懷抱裏,村子裏的曬穀場上就傳出了熙熙嚷嚷的人聲。這裏豎立起了高大的火刑台。
紮斯用手搬起一根木頭,準備把它抗上去。
“哦,真見鬼!拉曼,你不覺得今天天冷的有些過分了嗎,現在可是九月初啊。”他望見手在冷霧裏凍得發紅,大拇指和小指腫的像熟透的胡蘿卜,便丟下木頭,使勁地搓手。
“別大驚小怪的,你們這些南方佬就是多事。受不了可以滾回南方去。”旁邊一個同樣在忙碌的漢子渾身正冒熱氣。他已經脫去了厚重的鹿皮外套,隻穿著一件破舊的襯衣。看見紮斯停下來搓手,沒好氣地說,“使點勁幹活,就不冷了。俗話怎麼說來著——冷天凍死懶漢。”
呸!蠻牛!紮斯又啐了一口。硬著頭皮繼續幹活。不對勁,這天氣真的很不對勁。他瞥見不隻有自己這樣,不少士兵都停下來了,有的人搓手,有的人跺腳。
天陰沉沉的,似乎隨時會翻臉。
紮斯來北方已經六年了,這個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雖然他還沒像北方人一樣習慣這裏冬天的嚴寒,可至少在這個時候,還不會冷的直打哆嗦,手腳也不會腫得通紅。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他停下手裏的活計,望著灰色天幕下高高的火刑台,心裏一陣發毛。老故事裏那些可怕的怪物似乎就隱藏在這陰冷的濃霧裏,飄忽不定,隨時都會撲過來。
北麵的天空突然響過一聲悶雷,森林頃刻間湧起波濤。
舊神?紮斯一怔。
這會觸怒舊神的。紮斯不安地望著村莊北麵如同鐵壁般的密林,那裏是王國北端的邊境,是冰之海的起點,是舊神瓦拉納斯的聖地。我們的巴掌已經揮到這片土地主人的臉上了。他搖搖頭,把這個想法甩出腦袋。雖然改信了光明聖會的真神,紮斯從骨子裏還算是舊神的信徒。
“懶鬼!快些!”托利教士正在挨個用鞭子抽那些停下來的士兵。誰的手腳慢上一點都會很不幸地背上開花。紮斯見狀,趕忙把那根扔在地上木頭抗上肩膀。
他能感覺到老教士刀子似的目光在脊背上劃過。
“真見鬼。”老教士突然低聲罵道。紮斯偏過點頭來,發現他正在甩黏在腳上的一坨牛糞。
“你們這些肮髒的!不信神的!沒教養的!”托利教士像個老洗衣婦那樣咒罵個沒完,然後皺著眉頭一點點地蹭掉殘餘的牛糞,那髒東西弄汙了他剛穿上的一雙新靴子。
天色漸明,村民們陸陸續續地來到曬穀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三三兩兩,步履沉重。紮斯注意到每戶人家都沒有生火做飯,他們的手裏都攢著冷麵餅。
今天是北方的收獲節。他們本來是要參加收獲節的,可他們在哀悼,紮斯想,他們在乞求舊神的寬恕。和他一樣,這裏的人對真神其實沒什麼好感,隻是畏於國王的鐵騎和刀劍的冷酷,不得不做出唯心的順服。
他歎了口氣,將手頭的最後一根木頭搬上火刑台。木頭‘啪’地一聲從肩頭落下,紮斯覺得自己的心也落下了。這是最後一個,希望別是最後一次。這個高達八尺的巨大火刑台終於完工,佇立在陰霾的天空下,好像一隻猙獰的怪獸。
托利教士得意地望著自己的傑作,滿意地點點頭。他是瓦斯曼人,教廷裁判所的法官,受到光明教會教宗的直接委派,前來推行真神的榮恩。與其他執行法官比起來,這位托利教士法官尤其盡職,這點集中表現在他對於燒人的熱情中,僅僅在魯瓦地區的二十個村子裏,就燒死了不下五百個異教徒,其中的一大半,都是女人。
今天,要被焚燒的這個女人是舊神的最高祭司中的一員。這個高尚的群體全部由女性擔任,而且母女相傳,她們被世人稱為‘卡瓦那拉’,是智慧的象征。在平常人眼中,她們神秘而不可預測,離群索居,絕世獨立。她們不住宮殿,不披華服,不斂錢財,雲遊四海。她們是學士,是醫者,是舊神在世間的化身。
“這會觸怒舊神的……這會觸怒舊神的……”呢喃的低語聲在村民中回蕩。他們的眼中滿是不安,但是看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刀劍後,人群又沉寂下來。
托利教士佇立在火刑台前,寬大的衣袍遮蔽著瘦骨嶙峋的軀體,像極了田地裏用來驅趕鳥獸的稻草人。艾格爵士如同傻子似的站在老教士身後,紮斯覺得他今天來這裏完全多餘。
“你們這些褻du天主的蠻族!該受詛咒的異教徒!你們生活在不譽之中,飽受女巫的蠱惑,沉淪在魔鬼的地獄裏,與畜生和惡鬼相伴。今天,真神將拯救你們的靈魂,你們將沐浴著他的榮光,遠離墮落,遠離邪惡,遠離災難,回歸他的教導,如同迷途的羔羊知路而返。”
一陣冷風從森林那邊吹來,寒冷無比,鋒利的尖刃切進托利教士衣料精致的袍服,叫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啊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皺起眉頭。
原來他也很冷啊,我還以為這些得了真神守護的仆從毫不畏懼舊神的力量呢。紮斯揶揄道。
“把那女巫帶上來!”他大聲喝道。
二十多個士兵推搡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瘦小女人從東邊走過來。那女人最高祭司的灰色祭袍已經破爛不堪,式樣難辨。袍子上不僅沾滿了泥跡,還有血跡,不少地方幾乎看不出布料的紋路。她原本烏黑油亮的長發淩亂地糾結著,臉龐也損毀得厲害,嘴角上撕裂的口子凝固成了黑色。但她的眼睛卻是碧綠的,像春天的新葉那樣青翠,閃爍著永遠堅毅的光輝。她像貓一樣機敏,又像虎一般威嚴。雖然身為囚徒,卻不失女王的高傲。
“瓦拉納斯會為今天的褻du行徑而複仇!他會用嚴冬驅散南方惡魔走狗的火焰,他會用詛咒代替背棄之地的祝福,天將不會施舍陽光,地也不會產出食物,你們得到的隻會是冰雪!寒冷!饑餓!”女祭司劇烈地扭動著身軀,大聲地咆哮。紮斯望見,她的每一句話都有如寒風一般在人群中掃出一陣寒噤,讓他們像海裏的波浪那樣起伏。
“快叫她閉嘴!”幹瘦的教士揮舞著拳頭,兩個士兵粗暴地從她衣服上撕下布條,塞進她的嘴裏。女祭司發出嗚嗚的聲音,用腳在地麵上刻畫出舊神的徽號。風刮的比剛才更緊了,穿過林間空隙的時候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
“真神保佑,真神保佑。”托利教士哆嗦著嘴唇反複念叨著這句話,似乎這樣魔鬼就不會拖走他的靈魂了。他擺了擺手,讓士兵們把女祭司拖上火刑台,捆在中間的石柱上。
布條仍然塞在女祭司的嘴巴裏,她無法開口,便無法歌唱舊神的臨終聖歌。
“教士大人,按照傳統您應該讓囚犯開口,讓所有人聆聽他的遺言。”紮斯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這裏是沒有他說話的權利的。
他瘋了,紮斯聽見旁邊傳來這樣的議論聲。
果然,老教士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動得脖子上青筋直冒。
“放肆的東西!”他的聲音都變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憤怒,“她是女巫!對待女巫還需要傳統嗎?”他的唾沫星子亂飛,揮舞著雞爪似的枯瘦雙手,那架勢恨不得當場掐死紮斯。
托利教士忘記了這是北方人的土地,是舊神的土地。
紮斯把手放在了劍柄上,準備等待戰鬥的一刻。他注意到,其他的士兵也這樣做了。
“教士大人。”剛剛一直都沒開口的艾格爵士突然轉過身來,“聆聽遺言,這是北方人的傳統,您也應該遵守。”他大概注意到了下麵的氣氛不對勁,提醒一下氣昏了頭的老教士。他是當地領主達頓伯爵的幼子,剛剛獲封騎士。這次收到父親的委派,和托利教士一同前來。
想必老頭兒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會兒,接著改口道:“那好吧……就按傳統。”
紮斯的手鬆開了劍柄。
另一個士兵抽去了女祭司嘴巴裏塞著的布條。女人大口地喘著氣。
“你應該感謝真神的恩德,女巫!是他賜予了你這個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