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埃蘭(1 / 3)

暴風雪一連下了整整十四天,把整座蘭登城壓的喘不過氣來,有些地方的積雪超過了六尺。每天清晨直至黃昏,都會有居民不停地上屋頂鏟除積雪,防止房子被壓塌。這些雪一落下來就立刻凍成冰,黏著在建築物上,不僅屋頂地麵,就連垂直陡峭的石牆外壁上也粘了厚厚一層,像一副全套的鎧甲,將每一座建築圍了個嚴嚴實實,連燈光也遮蔽了,隻映出點暈黃的光。

附近的農民早在暴風雪剛下的那個當口就全都搬進了蘭登城內的避冬集市。現在出城之後,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四下裏全都是荒野,外出的人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火爐裏的柴薪爆裂,伴隨著‘劈劈啪啪’聲響的是濃濃的暖意。十二歲的埃蘭伸直自己的兩條腿,把彎曲得僵直的雙腳靠近爐火,好享受更多的溫暖。這樣的天氣太少見了,稍微離開火堆一會兒,人就凍得不行。冷蟲子無處不在,它們總在等待時機,把更多的生命拉向嚴冬的懷抱。可就是這樣的寒夜,埃蘭的父兄,還有他們的部屬,好幾十個人,卻要頂著嚴寒,冒著風雪在野外生活。十多天前渡鴉帶來的那個消息太糟了,埃蘭記得父親剛讀完信臉就變了色,然後帶著大哥羅格裏斯,二哥維克托,以及蘭登的侍衛隊長馬斯林.諾恩,十幾名侍衛匆匆騎馬出城。一去就是十幾天,了無音訊。

整座城堡變得空蕩蕩的,最近都是如此。再往前一個月,布朗歇公爵夫人帶了唯一的女兒,埃蘭的三姐,十四歲的伊內絲小姐前往南方的圖林根娘家探親。據說圖林根的伊斯德公爵病情又加重一層,希望能在最後見女兒一麵。布朗歇夫人收到信後,立刻啟程,並且帶上了自己的女兒,她想借這個機會說上一門好親事。埃蘭兩個哥哥的親事已經夠讓她煩惱的了。自此,埃蘭常常一個人呆在冰冷空蕩的城堡裏,望著不多的幾個侍女、仆役發呆。還有萊曼學士,一個頭頂斑禿,講什麼都像曆史書的老書癡。

房間裏火光亦漸昏暗,低矮的木椽宛如筋絡交織在屋頂。一隻灰色的大獵狗蜷縮在一邊的地毯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灰色的毛墊子,隻是這毛墊子會不時地蠕動,伸出個黑色的小鼻尖來。爐火溫暖,埃蘭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昨天早上,鴉巢裏又飛來了一隻帶著書信的烏鴉,信上蓋著一隻黑色鳳凰的蠟封。總管望見後就立刻放出烏鴉通知埃德公爵回來。照理說,應該收到了。

他們說父親今天就能回來。埃蘭從早上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現在。外麵黑黢黢的,一切都在嚴寒中泛起一層薄薄的煙,灰蒙蒙的,就像透明的紗籠罩在上麵。姆拉下樓已經好一會兒,怎麼還沒回來?埃蘭用手摳去窗戶玻璃上厚厚的冰花。討厭!外麵也是,結了厚厚的一層。透著玻璃往外看,朦朦朧朧,隻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動。

火光搖曳,埃蘭的上下眼皮直打架。那些大人們談及的事情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早上,路過馬房的時候,看見馬房小弟正談及發生在遙遠北區,冰霜森林附近的恐怖事情。據說那裏的雪比蘭登下得要大得多,而且還會吃人,整整一個村莊都沒了影兒。那個滿臉雀斑的男孩說的繪聲繪色,把幾個廚房裏的小女傭嚇得哇哇大哭。

謠言什麼時候都是最快的,它們像風一樣,刮向四方。那麼多的傳聞,一個比一個可怕,光雪會吃人的說法,埃蘭就聽到了不下十三個版本。

咳!咳!好冷。埃蘭突然發現火爐失去了溫度,連空氣也充滿冰雪的味道。什麼回事?笨蛋,你的毛毯掉了。他看見裹在身上的毯子不知什麼時候滑落了下去,癡癡地傻笑起來,伸手去夠。

“舊……神……生……氣……了……”

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低沉,清晰,仿佛流水穿過洞穴。

“誰?誰在那兒?”埃蘭隻覺得脖子後麵嗖嗖冒涼氣,針刺似的紮人。你是男子漢。不要做膽小鬼。他咽了口唾沫,伸長脖子。爐火抖動得很厲害,無數影子重疊在一起,不停地舞動,哪兒都像有人。

沒有人回答。

埃蘭拉緊毯子蒙在頭上,從椅子裏站起來,隻露出兩個眼睛的縫隙在外麵。

“誰?是誰?如果你再裝神弄鬼,我就要父親吊死你!”他提高了聲音。一定是哪個淘氣包,想嚇唬我,我可不是膽小鬼。

“舊……神……生……氣……了……”那聲音哆嗦著哼出來,尾音飄上了屋頂,在上麵縈繞,又長又淒慘。

“哇!”埃蘭尖叫著縮回溫暖的火爐邊,再也不敢應上一聲。以前聽過的老故事裏的妖魔鬼怪仿佛一下子全部跳到了眼前,蟄伏在火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裏,伺機奪取活人的生命。

你是男子漢,你不是膽小鬼。埃蘭拚命給自己鼓勁,腿卻不住地發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隨時都會跳出來。“吱嘎——吱嘎——”門外傳來木頭樓梯被踩的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它們來了。埃蘭把毛毯上最後那條縫隙也堵上了,兜頭蒙在毯子下麵。牙齒打架的聲音自己聽得一清二楚。被一口吞掉怎麼樣?總好過被一塊一塊地撕碎了吃吧。他反複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門“吱——”地一聲開了。埃蘭抖得更厲害了。不……不……不要……不要進來……寒冷攀上四肢,令身體僵硬如鐵。

“埃蘭少爺,你冷嗎?”

是姆拉!埃蘭的心一下子掉回到肚子裏去,又暖又熱。他猛然掀開頭上的毛毯,正打在黑發、矮胖的婦人的鼻尖上。他的手心都濕透了,額角上也全都是汗。

“哎呦,嚇死我了。少爺,你還是這麼調皮。”奶媽一邊收起扔在地上的毛毯,一邊嘮叨個沒完,“少爺,你的牛奶,我給你溫好了。哎?”埃蘭蹦蹦跳跳地在房間裏跳起自己舞,他是家裏的幼子,父兄對他一向都很寵愛,仿佛他永遠都是個孩子。

埃蘭的舞步不小心踏在了待在火爐邊睡覺的大獵狗的尾巴。狗兒吃痛,“嗚哇——”一聲,嚎叫著竄到一旁,夾起尾巴頭也不回地逃出房間。

“哈哈哈!”埃蘭還在跳,旋轉中,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比剛才更清晰,也更近了。

“舊……神……生……氣……了……他……要……離……開……了……”

舞步戛然而止,埃蘭的心狂跳不已。“姆拉,你聽見什麼了嗎?”

矮胖的婦人正忙著整理被埃蘭弄亂的家具擺設。“少爺,你是餓昏了吧。快!喝完牛奶就好多了。”

“不是。”埃蘭的聲音也害怕的顫抖了。隻有我能聽見,又是隻有我能聽見,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就連萊曼學士也一樣。埃蘭記得,上次為這個事去請教萊曼學士,還被他罵了一通。說什麼小孩子就愛胡思亂想,應該靜心學習才是。不要老把精力花在哪些毫無根據的故事傳聞上。“我沒有餓,我不餓。”他最後幾個詞幾乎聽不見,隻是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聲音又消失了。

他再聽,沒有,還是沒有。

城堡下麵的場地上傳來了馬兒的嘶鳴和人大聲說話的聲音。馬斯林隊長。埃蘭從亂哄哄的說話聲中清楚地辯出了這個長著一把黑色大胡子的侍衛隊長的聲音,他說起話來就像是在開戰車。

父親回來了,埃蘭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到樓下去。

“姆拉,我不餓,牛奶你喝吧。”他匆匆跑出房門。把肥胖的奶媽和她的那聲“少爺,等等!”統統甩在身後。十幾天不見,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瘦。他的心已經飛了過去。

埃德.維利文公爵是北方聯盟的七位選帝侯之一,他的家族古老而神秘,血脈源自傳說中的上古人類之王英格拉杜姆。這位傳說之王來自大海的西方彼岸,有著另一個神秘種族的血統。在他原本的故鄉沉入冰冷的海洋之後,他帶著往昔的榮譽和智慧來到亞斯蘭大陸,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國度。據說他活了六百歲,在他統治期間,人人安居樂業,事事風調雨順。他的賢明甚至遠播遙遠的南方和東方,那裏的人敬他如同神明。

如今,英格拉杜姆的名字伴隨時光一同消逝,成為神話。

在經曆了數千年的歲月之後,這古老的光環已消失殆盡,留給維利文家族的隻有這北方的貧瘠土地。在七個聯盟國之中,他的領地最為偏僻廣袤。北麵邊境緊靠可怕的冰霜森林,那裏終年冰雪不融。太陽底下,森藍的冰川閃爍著比刀劍還冰冷的光芒。在老人的故事裏,那裏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隻有預言中的獲選者才能在末日來臨時通過,尋求諸神的幫助。

領地西麵是浩瀚的冰雨洋,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隻有諸神清楚。冰冷洋麵上經常刮起風暴,大雨瓢潑。傳說英格拉杜姆就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帶著族人的七艘航船,登上了亞斯蘭的最西邊——拉莫斯昂岬角。直到現在,那裏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鹽堿荒地,起風的時候,石頭滿地亂滾,風沙鋪天蓋地。在岬角海灣的一處高地上,佇立著一塊球形黑石,光滑如同玻璃,隱隱可照人形。據說那是英格拉杜姆登陸時帶來的一塊指路石,透過它的眼睛可以看見一條連接海底和天空的道路,那條路通向遙遠的西方。

唯一比較繁華的是南麵與勃瓦第接壤的部分,那裏有著肥沃的黑土地,成片的蘋果林,榛樹林。每到收獲季節,遍地金黃,風吹起麥浪,層層疊疊,有著“黃金海”之稱。再往東麵,是一大片霧海沼澤,那是個比冰雨洋還要危險的地方,蛇蟲出沒,瘴癘滋生,鮮少有人涉足。沼澤的另一邊是永冬之地邊境灰山山脈的三座高峰,與南麵幽影山脈的四座山峰遙遙相對,宛如擎天的利劍。

數千年來,維利文家族一直統治著這片北方的土地,從未改變。但是,隨著光明教會的極度擴張,北境同其他聯盟國,以及周邊國度間的關係越來越微妙。他們所信仰的古老神明,漸漸從民眾的生活中退去,但是並不是所有北境居民都很歡迎這種變動,首當其中的就是“卡瓦納拉”的女祭司們,她們公開反抗光明教會的傳播,召喚來了遠古諸神中的黑暗力量——火雨夾雜著濃煙從天而降,焚毀了半個伊斯倫布城。

戰爭一觸即發。在這種境況下,北境為了維護聯盟的統一,不得已讓光明教會的搜捕手和教廷裁判所的法官進駐,圍捕那些縱火焚燒光明教會聖地的“卡瓦納拉”女祭司。

就在四周前,極北之地邊境的一個小村莊遭了災,據說所有的居民都被活活凍成了冰雕(當然這是那份書信上的陳述,至於事實誰也沒見著),同時失蹤的還有當地領主達頓伯爵的幼子艾格,一周之前剛被冊封為騎士,是那個地區唯一的騎士,他父親的驕傲。(信中隻字未提同去的二百五十名士兵們的情況,在貴族老爺的眼中他們就是可以用來消耗的柴草)最最糟糕的是,還有一個來自教廷的教士法官也失蹤了。埃蘭見過他一麵,記不得是叫托德還是圖利了,總之,這人才是麻煩中的麻煩,他的安危直接影響著北境和光明教會的關係。至少現在,埃德公爵還不希望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