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圖林根山,遠遠地就看見靜默於河中三角洲上的圖林根城。
整座石頭堡壘仿佛自河床中生長出來的小島,尖角正對河流上遊,洶湧的波濤在這裏被一分為二。
埃蘭隻在很小的時候隨母親來過這裏,一晃十年過去了,就連圖林根河湍急的水流聲也變得陌生。大隊人馬穿過圖林根河上的吊橋,洶湧的河水自腳下滾滾流過。水流拍打著下方的橋柱,濺起一陣陣銀霧。連日來上遊的大量融雪讓河麵寬了一倍,水麵幾乎與上麵的橋麵平行。
“別往下看!”維克托好心地提醒道,“你會頭暈的。”
埃蘭不信,好奇地低下頭。
僅僅一眼,他的心就開始在胸膛裏打鼓。藍綠的河水就像一匹永遠也扯不完的布,浩浩蕩蕩飄向遠方。它們是一劑強效的致幻劑,隻需一眼就能起效。
埃蘭的腿開始不自主地打顫,馬背變得滑溜起來,夾不住了。
“坐穩。”維克托在後麵拖了他一把,“抓住韁繩,別往下拉看了。”
“怎麼會?”埃蘭抬起頭,眩暈感消失了。
“河水裏有溺死的人的靈魂,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引誘岸上的人落水,這樣他們才能逃脫河底魔鬼的掌控。”
“他們渴望活人,他們會纏上那些能聽見他們說話的人,並把他帶走。因為幽靈們總是很寂寞的。”奶媽的話在耳畔低聲細語。埃蘭打了個寒噤。
他閉上眼睛,不去想那些在河水裏流浪的幽靈。
在城門口迎接他們的是圖林根的繼承人德蘭姆.根特爵士,伊斯德公爵最小的兒子,都三十好幾了還未娶妻。曾為這事和父親大吵過一架,離開家整整三年,跑去南方做傭兵。這次是因為父親病重,才回來擔任代理城主一職的。他披著根特家族特有的銀藍相間的披風,扣住披風的是一頭躍出水麵的銀色海豚,正是根特家族的家徽圖案。
眾多的騎手和馬匹擁擠在狹窄的吊橋上,難以轉身。不少坐騎被水流的響聲驚擾得原地踱步,尾巴使勁甩動。羅格裏斯的那頭大黑馬則齜牙咧嘴地對著其他的馬,任誰靠近都會張口,不時地引來上麵騎手的高聲叫罵。
“家父行動不便,特讓我在此代他迎接各位,還請包涵。”
父親埃德公爵像多年未見的老友那樣擁抱了他。維斯加公爵卻隻是握握手就立刻鬆開,而且他總是斜著臉望著圖林根城的大門。
“維基,你看到了嗎?那人的鼻子底下好像塞了大糞,看見什麼都皺巴著臉,一副倒黴樣。”埃蘭小聲對維克托說,確保沒有第三個人聽見。從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歡這個瘦巴巴的長了一個鷹鉤鼻的男人,“在蒂諾城那裏他也這樣,好像自己進了棺材一樣,看什麼都翻白眼。”
“噓,埃蘭。”維克托叫他別再說了,“維斯加公爵很驕傲,你的話千萬不要叫他聽見。”
埃蘭點點頭。
跟隨著大隊人馬一齊湧進城,埃蘭看見母親和姐姐正站在主堡正門的台階上眺望,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媽媽!”他大聲叫喊著,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孩子的思想。管不了許多了,埃蘭脫下外套在手中揮舞著。
布朗歇夫人今天隻穿了一條銀灰色的絲裙,在這樣的天氣之下正適合。相比之下,從北方來的大部分人都像是在水裏遊泳的魚。因為溫度回升太快,身上的厚羊毛衫全成了悶熱的毛氈子,被汗一浸,又粗又硬。
短暫的問候之後,埃蘭跟隨著父母去見外公。
圖林根的伊斯德公爵已經病了很久,他的房間昏暗,陳腐,充滿酸敗的氣息。因為病人害怕吹風,不僅關閉了窗戶,還拉下了所有窗簾,四角都壓得嚴嚴實實。整個房間沉悶得就像停屍房。
咳嗽聲從黑暗中傳出,老公爵躺在他的大床上,瘦得像個稻草人。深陷的眼窩,潮紅的臉色無一不顯示他的肺病已病入膏肓,腐敗的血液在他破潰的組織中流動,散播著毒素。
“已經昏迷一天一夜了,自從喬安娜女王的死訊傳來,他抽筋抽過去以後,就在說胡話。伊瓦學士喂了他一些罌粟粉調和天仙子汁,喘得才好一些。”布朗歇夫人忙著擦去父親嘴邊帶血的涎沫。
“喬安娜死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布朗歇夫人停下手中的事,望著丈夫,“信是昨天上午到的,信上的事說的是五天前的事。”
“那麼沒有下文?”
夫人搖搖頭。
“也沒有提到婚禮的事?”
“沒有,什麼也沒有。”
房間裏徹底安靜下來,死寂籠罩了一切。
“喬安娜不應該這個時候死的,我四個月前還見過她,她還沒有你大吧?”埃德公爵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比我小一歲。”夫人答道。
“信上說她是怎麼死的?”公爵繼續問。
“蹊蹺的死亡。早上起來開門,然後梳洗,連早飯都沒吃就發起了高燒。什麼人都請了,就是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到了晚上就死了,原因還是發燒。”
“王子呢?”
“佩特羅王子?人還在瓦斯曼,聽說凱特琳皇太後堅持不放人。說是一定要先和她女兒成婚才行。”
“這老毒婦混賬!”公爵用拳頭使勁捶床。“阿拉爾的態度呢?”
“這個阿苟斯一直都在觀望。”德蘭姆.根特爵士說,“他正在積極準備婚禮,沒工夫管這些個事。要不是他一直搖擺不定,我們也不必到處低頭,遊說求人。還有那個教宗,他現在既和我們套近乎,也想贏得瓦斯曼的親睞。比較好的是,凱特琳對這個人恨之入骨,根本不領情,就把他給推了出來。”
“那當然,佩羅七世搶了原屬於她弟弟的教宗寶座,這可是用什麼法子都填不回來的。”埃德公爵道,“除非佩羅七世將寶座拱手相讓,這樣或許有轉機。”
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連埃蘭也知道。
“那麼現在能讓凱特琳皇太後放人的機會就隻有一個——教宗佩羅七世的敕令書。以信仰的權威敦促她放人。”
“有多大把握?”德蘭姆.根特爵士問。
“那就得請請維斯加公爵了,佩羅七世可是他的叔叔。”
大人們討論了很久,埃蘭覺得無聊,偷偷溜了出來。
圖林根和蘭登城不同,這裏的城堡回廊和拐彎特別多,而且狹窄陡峭。埃蘭又想到了那天見到的那位姑娘。
去馬棚瞧瞧,說不定她在那裏。
主意打定,他一邊問著那些幫忙的雜役馬棚在哪裏,一邊往前走。
命運之神沒有讓他失望。
埃絲特正在那裏為一匹棗紅駿馬刮汗。馬兒的鬃毛抖動著,一副享受的模樣。
“看來你很老道嘛。我聽說女孩子不是隻需要學習針線之類的手藝嗎?你怎麼會這個?”
埃絲特一愣,隨即認出來眼前站著的埃蘭。
“我父親沒有兒子,他希望我是個男孩,就教會了我這些。他不喜歡我拿針線。”她拍拍馬背,棗紅馬愜意地嘶鳴一聲。“咦?對了,你不是去看你的外公了嗎?怎麼到這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