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都在談什麼條約,什麼婚禮的事,我不太懂,就出來了。”
“哦——”埃絲特點點頭。繼續手上的活兒。
“我們去轉轉,怎麼樣?”埃蘭提議。埃絲特瞄了他一眼,他的心頓時提起來。
不願意?
“我們捉迷藏吧。”她笑道,撈起一點馬的洗澡水,澆到埃蘭身上,然後一溜煙地逃開了。
他們在城堡的階梯和巷道間飛奔,一路撞翻好些女仆,雜傭手裏的東西。大南瓜滾到了路中間,土豆山在牆角崩塌,陶罐在地上摔得粉碎,到處都是潑濺的水痕汙跡,伴隨而來的是暴怒的咒罵聲。好幾個女仆甚至舉起了放在角落裏的草叉和掃帚。
埃蘭,你在幹什麼啊?你還當自己是孩子嗎?不,不,這些都不要緊,隻要開心就行了。
他們轉來轉去,埃蘭跑到了臨河的城牆拐角,這裏隻有一條小路延伸到下麵的岩壁上,陡峭狹窄,還長滿了青苔。
埃絲特突然不見了,從這裏不見的。埃蘭朝著其他幾個路口張望。
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
會不會掉下去?他害怕起來。
流水拍打著岩石牆壁,聲音震耳欲聾。激流在附近的河麵上打起漩渦,上麵浮滿了從上遊被衝刷下來的雜物。河麵上沒有任何人落水的痕跡。
我得下去看看,她會不會真的掉下去。
埃蘭手腳並用,把腳小心地踩在濕滑的石階上,一步一步地往下挪。這裏的風比上麵大一倍,人站在狹窄的階梯上幾乎不能直起身體。不時有小石塊崩落下去,掉進下麵的激流裏,連絲水花都看不見。
“真神保佑。”埃蘭覺得胃在抗議,令人惱火地縮成一團,他要吐了。
十幾米長的石梯他爬了大約二十分鍾才到下麵。這裏是城堡外牆的根基,抬頭仰望,上麵高聳的塔樓如同武士手中的長劍,直插青天,有種隨時會坍塌下來的壓迫感。
埃蘭背靠石壁,小心地往前挪步。前麵有一處轉彎,孤立在岩石岬角上的石頭小屋的一角進入視線。
這裏有一座房子?埃蘭好奇地伸長脖子,什麼人會在這樣靠近水邊的地方建這樣一座房子?
因為漲水的緣故,小屋的底部已經完全浸沒在水裏,激流常年衝刷著石壁,竟將上麵打磨得如同鏡麵一般光滑。
“有人嗎?”埃蘭大喊。
可除了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埃蘭再也聽不見其它的聲響。
“埃絲特?”埃蘭又喊道。
風在河麵上呼嘯,聲音剛出口就被吹得無影無蹤。
石屋的門已經腐爛得隻剩下一些木頭架子,厚重的青苔覆蓋在上麵,連木質紋路都不見蹤影。埃蘭剛用手碰到它,就撲啦啦散落在地上,變成些黑灰的泥漿。
小屋內空無一物,地麵因為潮濕浮起一層綠色的油狀汙物。屋子正中央有一塊大約一米見方隆起的石台。一道長長的石梯自石台中央的洞口延伸至深深的地下。水聲在這裏變輕,幾乎聽不見。
埃蘭伸手抹去石台邊緣上厚厚的青苔,模糊的花紋出現在青黑的石頭圍欄上。
眼睛?那竟然是眼睛的圖案。
雖然圖案因為年代久遠腐蝕殆盡,但是那種奇特的旋渦狀花紋分明就是眼睛。
石台上的竟然刻滿了眼睛!
埃蘭有些害怕,但是心中那股執拗的勁兒突然燃燒起來。
他望了一眼漆黑的深洞,鼓足勇氣踏下第一步。
洞口裏更黑,更濕,冰冷的空氣中充滿了甜腥的水草味。眼睛很快就幫不上任何忙,埃蘭隻能依靠手去摸索著往下走。洞壁逐漸變得柔軟,手一觸就凹下去一大片,濕淋淋地滲出水來。
埃蘭嗅了嗅,腥味很濃,就像是死了的魚。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細小的聲音在黑暗中低語。
“河水裏有溺死的人的靈魂,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引誘岸上的人落水,這樣他們才能逃脫河底魔鬼的掌控。”哥哥的聲音出現在埃蘭腦海。
它們會是淹死的人的靈魂嗎?
埃蘭不敢想。他的腳灌滿了鉛,重如千斤,一步也跨不動。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聲音好輕柔,像極了埃絲特的。
這裏沒有水,淹死的人的靈魂不會在這裏徘徊。埃蘭給自己鼓勁,卻覺得喉嚨被堵住了,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又往下走了數十米,瑩瑩的綠光自下麵透出,把石壁照得如同玻璃般透明。青苔不見了,石頭上幹淨得就像有人剛剛擦過。埃蘭甩甩手,在衣服上擦掉剛才粘在手上的黑色黏液。下麵沒有那麼濕,從內到外都透著那抹若隱若現的綠光,就像是有人在地底下放了一盞燈。
又拐過兩道彎,石梯在這裏到了盡頭。一條直廊橫亙在麵前,兩邊都深不見頭。
該往哪裏走?
猶豫之間,小聲音又來了,似乎在引導埃蘭往前走。他拐向右邊,大約走了二三十米,裏麵逐漸變得寬敞,可以並列駛過兩輛馬車。這裏已經深入河底深處,上方便是浩蕩的圖林根河。
是誰在這裏修建了如此浩大的工程的呢?埃蘭撫mo著幾乎找不到一絲劃痕的牆壁,心中十分詫異。這些石頭堅如金,明如鏡,從來沒有在外麵見過。綠光在上麵流動,平添一份詭異的氣氛。
埃蘭一寸寸摸過去,石壁上突然現出一道門來,就像是魔法師在光滑的石麵上劃過一道線,然後推開那樣。門上浮出許多綺麗的線條,畫了許多埃蘭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但是那隻鳥兒,卻很醒目,它站在一棵高如山峰的巨樹上,引吭高歌。
“進來吧……我在這裏……”
埃蘭一驚,聲音正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他彎腰鑽進去,看見一張石桌上放了一本書——黑色的封麵,上麵布滿金色的線條,畫的全都是眼睛。
“就是我……”
是那本書在說話。
埃蘭遲疑了一下,伸手去拿。他剛伸出手來,那本書便抖動著跳進他的懷裏,像隻需要被人溫暖的貓咪那樣使勁地蹭她。
這本書是活的?
這個念頭剛跳出來,埃蘭就嚇得鬆開了手。書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書頁翻開,發出一聲長號。許多灰色的影子自書中飛出,團團圍住埃蘭。它們變換著,飄蕩著,變成許多陌生的畫麵:
他看見一片雨簾之中,一人策馬狂奔,直到懸崖還不勒馬,接著她長出翅膀化作鳥兒,飛向天空;他看見一個人站在高台之上發號施令,台下許多人拿著刀劍正欲出征,但是許多紅色的河流自他臉上流淌,接著便揉成一團,變作灰霧;他看見長窗前坐著一個女人,臉向南方,兩行淚珠已化成鮮血,身後無數身影晃動,它們齊聲高叫著:“滾下來,娼婦!”接著那些黑色的手抓向女人的長發,將其扯為碎片。
灰影變幻著色彩,淺淺的珍珠色浮現其上。
他看見鮮血自一座偉大的城市中湧出,將其染成赤色;他看見一輪太陽自西方升起,照亮半個大陸。他看見一道峽穀在麵前展開,裏麵傳出將死者的哀號,撇上一眼,溝壑間滿是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