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上38號巴士時,是午後1點多。今天是2010年最後一天。有好幾年,我在今天都愛舍棄自駕而乘搭公交車。說到目的,和陸遊的“細雨騎驢出劍門”近似,他是去尋詩,我是去搜刮寫作素材。但今天沒這份閑心,目的單純:上班去,此前和一位老朋友喝咖啡。舍慣常所搭的19路和71路而搭這一路,則是為了到下城的“蘋果”專門店,去修理出現小故障的3G手機。
在巴士站等車。對麵的五金店,通體漆成和四十年前故國“紅海洋”時期一模一樣的大紅,十分刺眼。再看,紅色門麵一側的門,通向二樓,那是故友老南二十年前的居處,我去那裏吃飯、聊天的次數難以計數。隨即,他家走廊裏放大的全家福黑白照,臥室裏貼滿三麵牆壁的敘事長詩《梅菊姐》,那些帶嫩綠格子的文稿紙,仿佛直立的稻田,栽著漢字的秧苗,一一映現,叫我泛起“故朋雲散盡”的悲涼。18年前,老南家的客廳,坐過紀弦和顧城這兩位詩名相近但年紀相差40歲的詩人,我是旁觀者,他們天真爛漫地議論:
“世界上所有的人,分為兩類:詩人和非詩人。”高個子紀弦得意地公開獨得之秘。
“對透了!我們就是傲視非詩人的詩人!”顧城點頭呼應,從牛仔褲筒裁出來的高帽巍巍然。
巴士開動,風景流轉。我忽然想到,這座我足足住了30寒暑的城市,今晚照例舉行跨年度狂歡。可是,對於我這樣行將成為歸人的移民而言,懷舊比前瞻有意思。在22街站,一位背著吉他的青年男子笨拙地轉過龐大的身體時,我想到一個嚴峻的問題:“故鄉”的定義為何?王鼎鈞先生說,它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具體到我的家族,百年後我也算舊金山這一支係的“祖先”。但那隻是籍貫上的,家世上的。至於心理上,我們不能不服膺“此處安心是吾家”說。何謂安心?這是大題目。我這一生命個體--它的平凡,使得我一次次地設想“舊金山的芸芸眾生,在總體上說,會不會因為我的出現而有所不同”時,哪怕發揮了最大膽的想象,都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會。政治版圖不因我而改變,人文狀態不因我在報上登了十多年專欄而轉向,曆史不因我而改寫任何細節--故鄉的資格,主要地依賴於記憶,如果這裏的每一處首先都被你的腳印覆蓋,爾後被你的記憶涵蓋,那麼,它就有權利被稱之為“家鄉”。同樣的結論,可移用到故園。設若你既沒有在田峒拿手電筒逮長著師爺式八字胡的泥鰍,在水庫裏挑泥,在山岡上按著杜鵑啼聲的節奏對祖宗墳塋跪拜,在冬日黃昏的風聲裏告別親人踏上花尾渡顫巍巍的跳板,河裏也沒有倒映過你跳水的少年裸體,與友人邊散步邊談車氏長篇《怎麼辦》的手勢,如何有資格把它當做心靈皈依之地?
那麼,我坐在巴士所經東起下城最繁華的市場街,西至太平洋之濱著名景點“懸崖屋”酒吧,在20世紀80年代被一本雜誌稱之為“全美國最繁忙”的通衢大道--GearyBlvd,恰恰是記憶最密集之所在。“恰似飛鴻踏雪泥”的人生,在這裏,差不多沒有漏掉一個重要部位。“格利”隻有一條,然而,100萬名經過它的人,各個在記憶裏擁有糅合自身人生,以及時間、地點、內容千差萬別的偶然因素,而製造的獨家“大道”,我也有我的。
心田湧動著酸楚與欣慰交混的情愫,播下的腳印,今天該收集了。哪裏是移民以後第一排的生命之痕?不是靠近第25街的老南故居,而是和第7街接壤的路德教堂。30年前,我抵達的第一個星期,便來這裏上英語課,靠當知青時自學的底子,不必從ABC起步,讀中級的300班。同窗中,有稱我為“紅衛兵”的台灣老兵,還有伊朗來的老紳士(據說在巴列維王朝當高官時,被狂熱的教主霍梅尼通緝,狼狽逃出),西裝筆挺,開課第3天起,公開聲明追求女教師瑪格麗特,每天一早,站在教堂門口,等候進門的夢中情人,為她提文件箱。從那個時空算起,“我的”格利大道鐫刻著我的眾多卑微到連自己也懶於保存的“第一”:第一次把在金門公園拍的全家福彩照寄給家鄉親友;第一次駕駛8缸、10年車齡的雪佛蘭老爺車;第一次在後院的冬青樹下種下白菜;第一次隔著籬笆看到鄰居明黃的中國菊;第一次在異國的書桌上寫下馬雅可夫斯基體樓梯式抒情詩《我驕傲,悲哀地驕傲》;第一次投稿;第一次接到紐約一位副刊編輯熱情洋溢的退稿信;第一次把彩色電視機搬進家;第一次送女兒上幼兒園;第一次在異國吃家鄉湯圓;第一次在深夜街頭對著星星想念彼岸親人,用帶油膩的夾克袖口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