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我的格利大道(2 / 3)

時間有序,而記憶雜亂,意識流沒有確定的方向。我從第7街的課室,凝視自己32歲的背影,11時,我便提前溜出,到相鄰的卡拉緬街一家叫“海運”的中餐館當雜工去。患了輕度坐骨神經痛,走路有點瘸,一天天咬著牙剝蝦切胡蘿卜,直到夜晚11時。

招牌、路燈、霓虹燈、聖誕樹的燈飾--隻會後退不會回頭的光流。滄桑一輪又半,沿街的房產和生意易手的極多,尤其是餐館。百貨店、理發店、修甲店、鏡架店、眼鏡店、時裝店、租賃自行車或者工具的店子,難得看到30年不變的招牌、主人和夥計。門臉奇小的鎖店雖在,但老板肯定不是28年前我因把鑰匙遺落在家裏,請上門來開鎖的俄國佬,他的長筒皮靴橐橐地敲著水泥路,一路操地道的東北話,叫我驚訝之至,原來是在哈爾濱長大的白俄。

巴士駛過第16街,我拚命扭頭,要看532號,那是我移民後第一個住處。依稀看到門口堆著三輛破舊的保時捷,房東的兒子囤積這類豪華舊車,異想天開,修好了賣好價錢,卻從來不動手,這熱情似乎30年來沒有改變,盡管婚姻變了不止一次。在那裏住了5年,全家大小進出家門,要把大半張乒乓球桌般的車庫門拉開。我現在才納悶起來:當時才7歲的兒子和4歲的女兒,如果獨自動手,是怎樣完成的?

巴士在越過普拉斯迪奧大道前停站,這裏留下極美好的記憶--迄今唯一一次接受金錢施舍。那是傍晚,我趕去上班,跑步追上巴士,掏錢買車票那一刻才知道,錢包沒帶,口袋裏也沒硬幣。我低聲說:“糟糕--”黑人司機毫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意思是:還要我趕呀?下車去。我倉皇四顧,沒辦法了。舉步下車的刹那,兩位中國尼姑從座位上起來,微笑著走近,將兩個25分硬幣放進投幣口,把司機遞來的車票放到我手上。我眼睛含淚,望著黃色袈裟的背影,沒來得及道謝,隻在腦際刻下這一鏡頭。

第6街街角,有唯一沒改換過的店名:製服專賣。從前路過,看到眾多的行業專用服,如空姐服、護士服、侍應生服,至今亦然。塑料板做的招牌,鮮麗如昔。它的左壁,是一家法國餐館,叫“三色旗”。我在那裏當過周末練習生,給一群法國來的女侍者打下手,帶位小姐苛刻無比。老板就是頭廚,天天最早上班,彎下蝦公腰,在案板上切帶皮的豬肉。他終身不娶,賺了錢就買公寓,管理也不假手於人,所有出租單位的鑰匙,都掛在家裏的屏風後,黑壓壓一串串,這家當羨煞了多少他的異性同胞,其中的一位,就是在下城“馬車”餐館當侍應生的巴黎女人--把我推薦到“三色旗”去的,妖豔和精明均到位的阿蓮。

法國醫院,它早已被凱撒醫院兼並。我在那裏打過不止兩次感冒預防針。賣汽車零件的連鎖店,我買過撥雨器和引擎油。24小時營業的“卡拉食品”,我搬到第5街以後,偶爾陪妻子來買減價的橙果和排骨。替我的新“本田”安裝收音機的小店。我買了好些別致家具,如拚裝式木架的“碼頭”公司。對麵,有一家從未易主的京菜館,如今仍叫“五福樓”。1980年7月6日,我“上埠”的次日,詩人老南來訪,領我從嶽父母家走到格利大道那裏,為我接風。為了回報,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每一年同一天,我都邀他去“五福樓”,盡可能坐第一次來時坐的酸枝桌子,吃第一次喝的海鮮湯(我頭一次吃到兒時祖母開海味店時吃膩了,但我從來無緣一見的蹄子和鮑魚)。我們在一起,他愛回味合作的新詩《僑鄉的山》登上省級刊物,收到14元稿費那陣的得意,然而,在連根拔起的初期,我們都為謀生遠離了詩。

20世紀80年代,關張的全國連鎖店“消費者”(我在裏麵看畫冊般漂亮的目錄簿,買下便宜而易壞的用品不計其數)、輪胎店(我進去過,但價錢談不攏,沒做過交易)、豐田汽車銷售點(我買了2005年的“康瑞”牌)、售後服務點(進去打聽電子鑰匙的價錢)、五層公寓大廈(從前的潮州菜館)、日式折疊木床零售店(和妻子去買了一件沙發床鋪兩用的家具,200多元,自行運走)、辦公大樓二樓有朋友開的翻譯公司(我上去搬雜誌和送校對稿件)。

巴士爬上小坡,穿過的瑪莎尼克街,是我在26年間上班必經的。記不清“本田”在路上磨去多少隻輪胎,但記得安全島上一朵俗名“滿天星”的小菊花,黃燦燦的,叫我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