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我的格利大道(3 / 3)

巴士靠站,旁邊的巨大複合建築物,我初來時,是擁有300多雇員的“西爾斯”百貨公司。抵達美國的第一個星期天,我登上四樓的家具部,一一查看沙發和雙人床的價錢。從前在故國最豪華賓館看到的高檔貨,一件隻要二三百元,心中竊喜。咿,幹一個月不就能買一兩件嗎?那時月薪才600元,每天扣掉2元夥食費。須知,在20世紀80年代的國內,買一塊上海牌手表,也得3個月薪水的總和呢!我在窮光蛋時代按照國內思維模式所生發的闊氣,如今想來也是最牛的。對麵餐館,從前叫“銅便士”,後來改為“便士”,24小時營業。1980年年底,我和老南冒著寒風,去那裏見工,經理應允,雇我倆為練習生,“每天保證有小費10塊”,但沒了下文。

下坡路,凱撒醫院。在那裏,一位家庭醫生替我作常規體檢,看我的年齡:40歲,大聲宣告:過半了!按他的算法,如今更是過了三分之二強。大腸檢查,驗血,看小病,探望癌症晚期的鄉親,送別慈祥的嶽父。日本城,一家4口在太和塔下的留影,那套灰色西裝,是在住處附近的大百貨公司清盤時撿的便宜貨。鯉魚旗幟下的一家中型旅館,它的人事部通知我去上班,我沒去,若去了,我從1984年起的人生便要改寫。

闊街到了。看了無數場電影,聽了5次交響樂(在戴維斯音樂廳)、3場文藝表演(赫比斯劇院),吃過少於10次的麥當勞快餐,一場電視直播摔跤大賽(在退伍軍人劇場,10美元門票,上萬人坐對大銀幕,其狂熱不可思議)。有一回,深夜在大雨裏駕車回家,在這裏看到一男一女以報紙當傘,牽著手飛跑過馬路。這對白人夫婦是我的老相識,老公比老婆小7歲,靠頑強的牽手走過眾多感情的險灘。

巴士減慢了速度,不是為了給我的思緒調整節奏,而是人和車都稠密起來。人流正向下城彙聚,為今晚的迎新晚會作準備。拉金街在前,20世紀80年代,那裏有老南的家,月租250元的兩臥室公寓,是新鄉裏年代我和他兩家子的樂園。鄉間帶來的淳樸詩情,以汗水蒸餾的友情。老南以逾量的油鹽,在老掉牙的煤氣爐上烹調八大碗。入口即化的梅菜扣肉,“鍋氣”十足的蒙古牛肉,中年的快意盡在和眼前的困頓風馬牛的“詩的爭吵”中。可惜,太重的口味,為老南20年後死於心肌梗塞埋下伏線。150號在眼前,盡管隻是一瞬。鐵閘不見了,旁邊的金鋪改了名字。我沒醒過神來,巴士已到了美慎街。

希爾頓大旅館門前,旗幟飄得起勁,可見風起了,難怪街上行人愈加瑟縮。巴士倒是暖和的。無上裝酒吧過早地透出燈光,預告著今夜的狂歡。下城的夜,熱鬧的隻有這一帶。從前我夜晚下了班,11點來鍾站在這裏等巴士。一位過分嚴肅的警察,驅趕著一群嬌滴滴的洋妓女,在我身前經過,往闊街方向移動。好似獵狗對付一群無辜的羔羊。我由此知道,妓女站街,有級別的講究,在美慎街和格利街交界,是一級,因為法蘭西斯等高級旅館在那裏。越往西,級別越低。警察此舉,可能是維護風化,也可能是維持她們品牌的純潔性。

在市得頓街,我下了巴士。穿過熙熙攘攘的購物人群,到蘋果專門店去。登上二樓,坐在銀幕前,聽小夥子講解4G手機的新功能。這經驗倒是全新的。

長度超過10公裏的格利大道,我眾多人生細節遍布。但是,我在與不在,在我來之前還是我離去之後,大的格局和小的擺設都不會受波及。忽然,記起在1983年前後,我把髒衣服拿到格利大道上的自動洗衣館去,在滾筒運轉時,我急於打一個電話,但唯一的付費電話被一操俄語的女子占用,她慢條斯理地話家常,我在旁邊跺腳。趁她撂下話筒去給洗衣機加硬幣,我拿起來打我的電話。她回來一看,紅著臉訓斥我。我向她扮鬼臉。此刻想及,心頭泛起無由補贖的愧疚。

有一回,和老南在格利大道一家餐館吃了午飯,走出門,一路談著:什麼樣的作品才有較為長久的壽命。“還不簡單?哪裏水泥未幹,就在上麵以腳來發表,隻要不被覆蓋。”我指著第1街交界處剛剛鋪就的三合土人行道說,相顧大笑。如果真有這麼傻,也許今天“墨跡”還在--唯一影響格利大道的曆史性個人書寫。

(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