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員工食堂的邂逅(2 / 3)

菲律賓人把過分沉重的自豪讓我分擔一部分之後,輕鬆地離開,到衣物室換上製服,上業已上了28年的班,侍候客人吃晚飯去。我看他消失在門外,輕鬆地籲了口氣。自此,我可以專心和你對話了。可愛的舊金山老頭,我的前輩。你是土生土長的白種人,主流社會的當然主人,可是你年輕時吃的苦,能比美開辟草萊的移民。你有一首詩,寫在漢堡包店當廚師加班的遭遇:

克裏斯今天曠工/害得我一氣幹了12個小時/在“漢堡包熱線”的廚房裏//活像血淋淋的謀殺/排氣機在最高速檔嘶吼/卻對足以致命的高溫毫無辦法/煤氣爐上烈焰騰騰/煙霧滾滾//整整一天,汗水從臉上傾瀉/眼睛給漬盲了/隻能靠感覺幹活/試圖回想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或者原先怎樣做就不犯錯/還有,以燒焦的指節和起泡的指套/為錯誤付出代價//訂單不停湧入/活像牽木偶的線/逼得我四處跳腳,恐懼頓生/我要對付的,是失去耐性的櫃台員/他一味以狂吠下達命令……

我從詩集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櫃台後麵的爐子,煎板上正冒著油煙,穿白製服的廚師把一塊烏黑的碎牛肉團放在圓麵包上,做成漢堡包,然後吆喝一個我熟悉的名字,要他來拿走。這裏的廚師怎麼忙,都不像在“漢堡包熱線”賣命的詩人那般悲慘。你一天天在廚房裏熬,卻沒有喪失誌氣,在詩在最後,你宣告:“沒有問題,我的主修科乃是哲學”。你是煎漢堡包煎出來的達人。其實,問題不在於你煎漢堡包還是給華爾街股市操盤,而在於從中獲得什麼可以歸納進哲學的東西,或者說,你以哲學能否將生活做圓滿的詮釋。

當然,睿智如你,也未必能解透擾攘的人寰,此所以寫了《青蛙》:

他們說(先提個醒,這樁事,我從沒幹過,也沒親眼看到誰幹過),如果你逮到一隻青蛙(造物主的創作,一種在池子周圍生存的生猛動物),你把“他”(或者“她”--性別無關重要)放進一個盛上冷水(比如說,是室溫吧)的鍋裏,然後慢慢加熱,直到水開(這是何等違反自然與道德的勾當啊!)於是他們說道,青蛙既不會抗爭,也不試圖逃離,它備受安撫,開頭簡直是快樂的安慰,盡管因為水的熱度,最後難逃一死。從此,每天早晨吃早餐,我得照規矩吃下新聞的減肥食品,而新聞,老以駕車濫射、汽車炸彈和種族清洗來毀滅人類,它每天滋長的隻是死亡和肮髒。我把牛油塗在麵包上,盡量使它保持超然,免於卷入。直到想到這隻青蛙。

我的譯文沒有像你那樣分行,諒你不會介意,因為你的自序稱,這本詩集以“帶諷刺的迂回”和“溫和的內斂”為特色,而況分行不一定是詩。

是啊,我所麵對著的電視機上,CNN正在播報伊拉克的汽車炸彈又收拾了多少無辜的生命。我和你近似,早上到這裏,手捧著長方形盤子,在麵對電視機的長桌旁邊就座,22年間“吃”進多少新聞。不過,打工階級並非一味以天下為己任。一天24小時打開的老式電視,頻道幾乎固定在體育上,美國棒球聯賽、世界杯足球賽、全美足球超級杯、拳王爭霸戰,這類盛事直播時,以男人為主體的粉絲團隊必聚集在這裏,瘋狂地叫、罵,把桌子擂得震天響。我這老看不出門道的笨蛋隻好坐到遠處去。今天是陰曆年除夕,三個街區以外的唐人街上,伴獅舞的鑼鼓聲隱約可聞,算是電視屏幕外較具刺激性的好新聞。不遠處,一位女同事正在逐桌逐桌地募捐,為的是一位來自危地馬拉的洗碗工,母親死於車禍,急需一筆錢去辦一個簡單的葬禮。於是在她攤開的名單上,大家情願或者不情願地寫下名字,交上10元、20元。不過,不管我什麼時候解透你這“青蛙”的隱喻,歲月都是那一鍋慢慢加熱的水,我在裏麵老去,舒服也罷悲哀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