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人遛狗”和“狗遛人”難以截然區分一般,我們常見的遛鳥族,未必名副其實,有可能借鳥來遛遛鳥籠--拎在手中的籠子,要麼偉大,要麼豪華,要麼古典,要麼是留下某闊人、偉人手澤的珍奇,某一來頭極大的家族的遺產。對癡情於籠的專家來說,鳥籠在材料、式樣、做工方麵的講究,絕不下於妝鏡前最挑剔的、唯美是問的女郎。
遛鳥籠的人物,一般地說,不屬於愛鳥族。鳥關在籠裏,僅僅為了製造遛的借口。否則,提個空空如也的籠子,豈不讓人笑死?遛的主題被偷換,須人不知神不覺,一路上,人們注意上了遛者,圍起來看他的鳥,他會得意地拂拂衣袖,小心地把鳥籠掛在行道樹的枝丫,然後,巧妙地把話題從鳥引開,專心致誌地炫耀,品鑒他那巧奪天工的、價值連城的、卓爾不群的籠子。這一事功,比起誇耀鳥類來,較為穩妥。鳥是自然的產物,一個不小心,它會撲翅逃回天空。黃鸝和鸚鵡學舌,需人調教。鳥籠呢,怎麼雕木琢竹,怎樣鑲金嵌玉,悉聽尊意。一手挽住,在公園裏信步而行,豈能不顧盼自雄?
盛鳥,是鳥籠的基本功能,遛鳥籠者為它增加了“炫”的功能。從這一點生發開去,但凡在實際用途之上,附加顯示財富、來頭、地位一類“兼職”的玩意,都可以歸入遛鳥籠族。“勞力士”手表是籠,鑽戒是籠,豪華汽車、遊艇、豪宅是籠,名銜、官職是籠。高貴的聰明的富有的人,一不小心都成了籠裏鳥。伸展台上,模特兒標致的身體,不過是時裝這“籠子”裏頭的鳥兒。錢鍾書嚐雲,虹口一場大火,造就了多少百萬富翁。意思是,誰都能在災後宣揚自己被燒掉多少首飾、古董和現鈔。由此可見,鳥籠不必是實物,掛在嘴裏,照樣可產生戲劇性效果,隻要你有夠厚的臉皮。
鳥進入林林總總的鳥籠之後,便要交出寶貴的自由。非馬先生的經典之作《鳥籠》,這樣寫著:“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鳥籠的徹底的自由,在鳥飛走之後才能獲致。同理,人性的複歸,需在盡量剔除物的“鳥籠性”之後才能實現。人能否擁有高尚的精神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是不是“把自由還給鳥籠”的鳥。
(2009年4月)
弄髒自己的手
在舊金山一個表彰黑人女性的集會上,一位獲獎的律師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說了一句話:“你要攙起跌倒的孩子,就得彎下腰;你要扶起陷在泥濘裏的老人,就不能不弄髒自己的手。”語雖樸素,意義卻相當深長。
在改造社會,幫助弱者方麵發揮實際影響的,主要地,是“弄髒了手”的實踐家。站在幹岸上指手畫腳的理論家,有旗幟鮮明的主義,有氣魄宏大的長程綱領,但往往缺乏產生實效的操作。他們為此找到絕佳的借口:“我忙於拯救全人類,哪有零敲碎打的閑工夫?”空談家不但不犯具體的錯誤,潔白的行為記錄還使他們具備抨擊行動家的資本。你反駁說,《莊子》裏“涸轍之鮒”,並不需要曠日持久的引西江之水的工程。他們說你害了短視病,隻見樹木不見森林。
社會是一個大染缸,改造它的前提,是接觸它。這麼一來,自己也被玷汙,失去下海前的清白在所難免。這就是實踐家的軟肋。現實層麵可資操作的因素,在道德上不可能都像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諸般關係粘連,罪惡與善行糾纏,私利與公心牽扯,非黑即白的二元論難以通行。你非要“白”嗎?聰明人有的是“白手套”,有的是漂白的本領,或者“過盜泉,改其名而飲之”的權術。
所以,我懷疑中國曆史上純潔無瑕的清流,究竟能為老百姓謀取過多少利益?同時想及,千載青史對清流的歌頌,未必不是過猶不及的潔癖。現實政治離不開妥協,政見的實施以在現實條件下為人民爭得最大福祉為原則。一方麵是百姓的燃眉之急,一方麵是自己的名節,行事極端的清流為了身後清譽,卻恨不得馬上躺進帶到丹墀外的棺材。
手髒是必然的,一似改造社會不能不折中、妥協,問題在於,清醒的實踐家不會一味任手髒下去,他要找出免於手髒的路徑,治本之法自然是填平使人跌跤的泥濘,鋪上水泥或者柏油。
中國多的是痛快淋漓的激進人物,以李逵式的板斧,在人海中齊刷刷地削過去,手上沒有汙穢的泥濘,卻盡多鮮紅的人血--可惜絕不可能是為傷者包紮時沾上的血。
(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