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1章 冷比熱好(1 / 1)

我素所敬仰的大詩人洛夫先生有一近作,曰《水靈--跟屈原說幾句話》,末尾是這樣的:“所以說,竊以為/埋在江水裏/比關在冰箱裏好/而把關在冰箱裏的我們/凍成一句句帶骨頭的詩/又比/被人端出冰箱/化為一灘水好”。

較之傳播界這樣那樣的熱點,載入史冊的偉大詩人如屈原,那是“舉著驚濤駭浪而來”的水靈。迤邐千年的文學山係,就那麼幾座高峰,姑且不論。寫作群體中的多數,無不麵臨這樣的兩難境地:要冷,還是要熱?“熱”意味著大名、高版稅、高車馬費、出場費、酒色財氣,輝煌的電視亮相、走馬燈般的采訪,報紙上整版專訪報道。“冷”呢,無聲無息,出書自費還要看臉色,斯人憔悴,不堪言說。枯守冰冷的象牙之塔的詩人,遙看鬧哄哄的書市,不能不眼紅新書發布會為簽名售書寫酸了手腕的同行。

如果冷門和熱門作家的地盤,有如雅士管寧屁股下的席子,那倒好,揮刀一割,清濁立判。但多數人定力不足,隻好兩邊遊走。先往“熱”堆裏紮,待到吃夠編輯部的退稿信和出版社的冷屁股,才回歸冷的營盤。前者叫兼濟,後者叫獨善,進退兩宜。也有若幹冷營中人,懶得挪動,把書稿標上嚇人的價錢:50萬,100萬,且不二價。這才是現代的達人,不管有沒有人買,他都贏定了,首先在傳媒贏一把,然後,在沒人問津時歎一句“高雅文學橫遭冷落”,回到品位和道德的雙重高度,努力抨擊時弊。

如果你確實擠不進熱門,讀洛夫的詩未嚐不是自我安慰。我由它省悟,文章的風骨,往往是和電冰箱冷凍櫃類似的環境所賦予的。冷,使你沉潛,教你凝思,迫使你把目光從沸騰的市場和傳媒的期待移開,拋開媚俗的念頭,冷靜地考察人性深層的諸般形態,思考和終極價值有關的事體,從容而執著地經營文字,樹立個人風格。憤世之作,自哀之作,如果有骨頭,那是冷藏的結果。零下的低溫,淘汰不耐寒的作品,讓流動狀態的敘事和抒情,都變成帶棱角的冰,愈是冷,愈是頭角崢嶸,奇氣凜然。

冷門中人,較為撓頭的問題,是怎樣持久地維護“外冷內熱”狀態?想象力是熱度的產物,戀愛生熱,熱生詩。不能遁世,總須以一團烈火般的心去擁抱人生,審視它的罪惡與醜陋,肮髒與險惡,智慧與勇氣,光榮與尊嚴;總須以熱烈的悲憫觀照人性向善的艱難行程。做到這一點,你就是清冷門庭裏生著炭火的小房間,不但自己取暖,還打開門,接納被熱門的粗壯保安拋出來的鑽營者,追不上時髦的失意者和宣告“不再玩”的失望者。那時刻,你終於明了,冷也好熱也好,既不是白頭宮女閑話天寶遺事;也不存在刻骨的恩怨和彰明的反差。你所守護的田園,是自己的,也是眾人的;是將來的,也是當下的。時間在操控這一盤棋。

“熱”的狀態向肉傾斜,它所挾帶的紅火,從聲名到鮮花、掌聲,還有被粉絲索要簽名,都像春日的太陽,把人的肉體烘得舒服透了,偶爾出點汗,那也是靈感,正好作一首歌頌大款的即興詩。“冷”的狀態向靈靠攏,你失去的是贅肉、脂肪,得到的是有分量的骨頭。

而且,你不宜抱著古時讀書人的浪漫想頭,認定寒窗十年以後,便可以把冷藏的貨色拿去熱炒。一熱,“骨頭”就化成水,流失在熱點隨時轉換的市場內。到那陣子,你才驚覺,冷藏庫是“清流”們的最佳棲息地,他們此生的氣象,是“冷”出來的--冷凍櫃把無骨之物包括隨容器而形態百變的液體,都變成錚錚傲骨。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