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一念之差(2 / 2)

當初,母親這樣高學曆的人怎麼看上僅僅小學文化的當火車司機的父親呢?我判斷可能有三個理由:一是父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年輕時父親的英武對女人是有吸引力的;二是父親當時是個不錯的業餘足球運動員(他有國家二級運動員證書),60年代,他所在的足球隊曾獲北京工人足球聯賽的冠軍;第三個原因,父親幹的是工人中比較體麵的職業火車司機,收入較一般人多一些。我想,這三個理由是促成當時他們結合的主要原因。

父親在他60年的生命史當中,最困難的是在“文革”時期,個中原因來自母親。“文革”開始後,各個單位紛紛成立紅衛兵等造反組織,能說會寫的母親也不甘寂寞,加入了一個造反組織,並當了其中的一個小頭頭。對於母親的活動沒有能力幹涉的父親每天仍開自己的火車。在革命搞得如火如荼的同時,他們的夫妻關係也出現了巨大的裂紋:母親在外找了個相好的男人,她一麵進行熱火朝天的革命活動,一麵進行熱火朝天的婚外戀活動,直到一天,父親回家時碰上了他們。後來母親被單位扣上了一頂壞分子的帽子,調到貨場和那些沒文化的家屬一起幹打包裝的粗活兒,不讓回家隻發生活費。

父親每月給奶奶這邊的生活費,由50元降到了45元,又由45元降到了35元,每回他來北京給奶奶送錢的時候,掏出那比以往少了的錢,先沉默一下,然後才嚅嚅地說:“這月先給您35。”奶奶當時隱隱地感覺到父親有什麼事,又不好多問。因為一向出全勤,安全行駛的父親在那段日子裏曾經出過一次交通事故,為了照顧3個在豐台生活的姐妹,父親把我五姨奶接到豐台住了一段,照顧孩子,每頓飯用半個紅蘿卜擦成絲做一鍋湯,蒸點雞米飯,一家大小湯泡飯。事情過去了一段時間,姨奶到北京跟奶奶講了父親的情況,她說:老大真不容易。

我們家的這種經濟狀況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後,才算好轉。我母親被扣的工資後來都補發了,不過這些錢她並沒有拿出來補貼我們的生活,而是存起來當作自己的私房錢。那時候,父母之間關係有所緩和,原因我不清楚,可能是上了歲數,不願再鬧了吧。

讓我沒想到的是,一生素食、身體看上去十分強壯的父親57歲退休後,身體竟一下子垮了下來,他生命中的一個支柱被抽掉了,每回見到他,我都感到他眼神中有一種失落,也許是職業上的失落加上病痛,加上對自己一生過得不如意的痛。父親在他生命最後的那段日子感情很脆弱,遇到他不愉快的事情,再也不能像年輕時那樣說不;剛剛說上幾句便淚流滿麵,我有過一次碰到這樣的場麵,心中的難過之情難以名狀,我感到生命正在父親的軀體上一絲一絲地抽離、遠去。

這段日子,占據了父親生活的,大約有幾件事:一個是打門球;一個是在樓門口幫鄰居修自行車;還有一個是抽空到我姨奶奶等幾個長輩家看看,(我奶奶1989年去世了);剩下的,就是在家裏和母親繼續過瑣碎的日子。這段日子,生活擔子又壓在他身上了:我母親白內障手術後一切家務全不管,自己的錢也不拿出來過日子,我一個妹妹離婚帶個孩子回娘家住,家裏的日子支出全靠父親退休工資。

每天早晨,妹妹的孩子要由父親騎車送托兒所,那段日子,父親一陣陣犯心髒病。有一回騎車帶著外孫女的路上,一陣難受,把外孫女掉了下來,幸好沒摔傷,回到家後,妹妹知道了,跟父親說:“爸您以後別騎車帶我們孩子上托兒所了,您再給我們摔死。”

從那以後,父親每天就背著外孫女上托兒所,有一回回來的路上,鄰居見父親手上拿

為父親一生幾乎沒怎麼吃過藥,所以在退休後生了病,也不太愛吃藥,鐵路醫院雖然可以報銷,但沒什麼好藥。記得有一回父親問我能不能給他開兩瓶維腦路通,我當時已經沒有單位了,就去藥店買了給他。於今想來,父親當時不是不想吃藥,而想吃些療效好的藥但鐵路醫院又沒有;他怕加重我們的負擔,所以極少向我們開口,為了錢苦惱了一輩子的父親太要強!

每個月,他差不多都要去城裏一些長輩親友家看看,因為沒什麼錢,父親很少能給他這些姨、大爺什麼的買東西,他隻能去這些長輩家坐坐,陪他們聊聊天,問問冷暖,換季的時候,幫他們打打煙囪,裝裝爐子。我七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從七爺爺家出來又奔我這兒來了,他說七爺爺死了,七奶奶也沒工作,家裏料理後事的錢都不夠。當時我給了父親100塊錢,是10元一張的,我說這100塊錢您給七爺爺湊上吧。父親當時手哆嗦著,在右手大拇指上舔了一下,很遲緩地把這100塊錢點了一遍。

看著父親點錢的樣子,我心痛如刀絞,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掙錢,讓父親花上我掙的錢,幹他喜歡的事兒,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可父親沒花上我的錢,沒花上我的錢就這麼在公共汽車上去了,開了一輩子火車的父親就這麼一個人倒在公共汽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