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一念之差(1 / 2)

我的父母當初是不是由於一念之差而結合的我不知道,因為我從小到大沒有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在京郊豐台的鐵路工作,住在鐵路宿舍,我和奶奶生活在北京城裏,這點地理上的距離加大了我們之間心理上的距離。

在我過去這40多年的生命史上,遠離父母的生活將我塑造成了一個性情散漫的自由主義者。好在那時侯,我學會了一點兒不三不四的雕塑手藝,隔長不短地攬件雕塑的活兒幹幹,掙些個散碎銀子,維持自個兒閑散的生活。

1991年4月7日是個晌晴薄日,上午10點多鍾,我正興高采烈地和一個搭檔做一個表情端莊的人民女教師的雕像,我的呼機響了起來,我滿懷怨氣地撥通了電話,是弟弟焦急的聲音,“爸病了,現在鐵路總醫院,你快過來,打的過來。”

擱下電話,我幾乎是小跑著來到馬路邊兒,等不及那廉價麵的,我打了一輛對我而言太過奢侈的夏利。

來來往往的車在我麵前不斷閃過,我腦子一片空白,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鐵路醫院門口的。還沒等我下車,弟已扒在窗口帶著哭腔說:“爸死了”。

這一天是星期天,沒什麼人看病,我們走到一條走廊昏暗的中部,妹妹迎上來,流著眼淚說:“哥,爸死了,讓公共汽車給耽誤了,爸在車上發病了,他們不給拉醫院搶救,給拉總站去了,放鍋爐房好幾個鍾頭……”

我看著躺在擔架床上的父親,半睜著眼,半張著嘴,額頭上沁出淡淡的血痕,我伸出手,把他冰涼的眼合上。妹妹在一邊說:爸是不是還沒死,再搶救一下。我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醫生,他說已經死了,送太平間吧。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父親4月7日這天出行,是要到沙河三伯家給奶奶掃墓,順便也和在京的幾個弟弟們聚一聚。他在家是長子,又是孝子,為了這個“孝”字,他夾在我奶奶和我媽兩個臉色同樣陰沉的女人中間,一生過得都不痛快。

我家祖上是旗人,皇上在的時候,靠鐵杆莊稼,有吃有喝,民國以後,日子就漸漸衰敗。據說爺爺幹過倒賣古董的生意,沒掙著錢,又到門頭溝煤礦給人當賬房先生,也沒幹長久;因為患有高血壓,爺爺一生無正當職業。到父親十幾歲的時候,我家已淪落為城市貧民。身為長子的父親在14歲的年頭,到鐵路上當了一名司爐,那時還是日本占領時期,他每天從城裏到豐台機務段去上班。父親在家中是長子長孫,從小倍受寵愛,用奶奶的話講,家境尚好時,父親想要什麼,就買什麼,一不高興就掀桌子;我難以想象,童年時那麼頑劣的父親卻以14歲的少年之身,一下子就挑起了養活父母和4個弟弟的重擔,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由於父親的工作,我們這個貧苦破落之家才得以維持。

伴隨父親一生的痛苦可能源於他的婚姻。在他結婚之前,奶奶是一家之主,他掙的錢全交給奶奶。結婚之後,他在豐台鐵路宿舍安家,把工資全交給奶奶就不合適了。當年他的財務分配情況,我並不知曉,童年的記憶中,是父親在每月15號發工資這一天,下班後會準時騎車上北京,把該給的錢交給奶奶。父親是素食者,每次回來,奶奶給他做的飯都是白菜雞蛋餡餅,父親吃得很香,但沉默寡言。我帶著一種崇敬的心情在一邊看著他,他幾乎從來不和我說一句話。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未來北京看過我。她是黑龍江人,刁鑽、自私、言語刻薄,念過中學,後來又在天津鐵道學院進修過一年,在50年代的基層,她也算個“大知識分子”了。

我大約是在上小學四五年級以後,才比較近切地接觸到母親。那是放寒暑假的時候,我回豐台的家住幾天。豐台的家沉悶、陰鬱,和在那的姐姐妹妹見了幾麵,因為平時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生疏,不怎麼說話。記得母親是個衣著考究的人,穿的比孩子講究得多,每天下班以後,她對子女也不怎麼說話,偶而說一兩句話,不知怎麼的,她的臉就會突然耷拉下來,陰沉著,下巴頦抵在胸前,不大的眼睛凶巴巴地看著你。爸是跑車的,上下班沒點兒,回來之後,她也不大和他說話。他自己撅著屁股給自己做飯吃,通常是炸一點花椒油,煮點兒兩樣麵麵條,吃了。

偶而有事,兩個人很低沉地說話,常常是說著說著,父親就很凶地發起火來,粗聲大氣地說一句什麼,母親就不言語了。見過幾回這樣的爭吵,我多少明白了那其中的內容。母親這個人一天到晚想的事情,很多是圍繞著自己的利益,而她在謀劃個人利益的時候,往往要損害到別人的利益;當她將這樣的念頭講給父親聽的時候,忠厚耿直拙於言辭的父親最後往往吼出:不行!我想母親是知道父親是怎樣一個人的,她之所以幾乎每天都要上演這麼一出,是不是想在漫長的生活中用這種法子折磨父親做人的信念,最終改變父親。不過她的這種企圖在他們30多年的夫妻生活當中沒有得逞。麵對這樣每日的言語折磨,拙於言辭的父親日益變得沉默寡言。跟我們這些子女們也幾乎沒有一句話。我們父子一場,我幾乎記不起他跟我說過的一句開頭的話是什麼。

父親一生絕大部分的軌跡是,上班—下班—發工資給奶奶送生活費—吃奶奶給他烙的白菜雞蛋餡餅—騎自行車回豐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