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爺爺就坐在我對麵的硬塑板凳上。這是醫院門診大廳裏常設的一種凳子,簡單結實,光滑冷硬。浸在飄著淡淡的藥水味的空氣裏,爺爺的目光有些茫然,神情局促,胸前緊緊抱著從老家帶來的一個舊黑皮包,皮包的帶子套在脖子上。包裏裝的,是一大疊病曆,還有一張CT照片和一張X光影片,幾個用空的藥瓶包裝盒,以及一些從吃完的藥瓶裏抽出來的說明書。
我坐在爺爺對麵一個同樣的硬塑凳上。眼前爺爺的模樣讓人揪心:他的嘴巴不停地張合著,喉嚨的筋骨艱澀地做著伸展運動,臉上找不到一點多餘的肉,皺巴巴泛黃的皮膚,緊緊貼在凹凸不平的頰骨上,一下就讓人想起傳說中的木乃伊。已經是四月天了,爺爺身上還裹著一件毛衣,外麵加披著一款帶內絨的舊襖子。三步之外的我能夠清晰聽到從爺爺嘴裏發出一陣又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我不時抬起頭來看一看爺爺,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開。我不忍看到已過古稀之年的爺爺一臉痛苦的神情。
兩年多來,我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和父親一起帶爺爺來這家醫院看病了。這是鄰縣的中醫院。醫院的院長和我們講同樣的客家話,老家就住在父親工作的鄉鎮,對一些疑難雜症的治療有獨到之處。父親是經過四處探聽才找到這裏來的。爺爺似乎也對這位和藹可親的院長醫生十分信賴,十分順當地同意了把這家醫院作為定點醫治的去處。這種時候,爺爺已沒有了更好的選擇,經年的病痛纏身已經把一個老人的神智消磨怠盡。
爺爺的病情早在四年前就已經在省城得到了確診。爺爺患的是老年性肺心病晚期,導致肺氣腫,肺功能嚴重衰退。醫生說,爺爺的病要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隻能依賴藥物穩定病情,減緩惡化的速度。這種病最大的痛苦就是呼吸困難,免疫力逐漸減弱。用醫生專業的推斷說法,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窒息而亡。這個結果出乎全家人的預料。病魔的詭秘和殘忍,體現在其對生命摧殘方式的險惡,它的降臨往往隻是迅即之間,而對肉軀的侵蝕過程卻總是百般折磨。爺爺的病情就是實證。一個正常的人,偶爾的胸悶不暢都令人神傷力竭,常年的氣喘窒息,對年邁的爺爺來說,是種怎樣的苦悶和痛楚?!
很快,父親從掛號窗口走過來,先行上樓找醫生去了。我隨後陪著爺爺慢慢跟上。院長的辦公室在四樓。從一樓爬往四樓,這段簡單的行程,對爺爺來說,卻是一程極為艱苦的跋涉。爺爺努力抬起一隻腳,緩緩邁上一個台階,再費力地抬起另一隻腳,踏上同一個台階,然後,再邁出去一隻腳,足足用了幾分鍾,我們才上去一層樓,爺爺卻早已滿臉的汗珠,毫無血色的雙唇打開成一個巨大的O型,形似一條久離水麵大魚的嘴,枯瘦的胸部劇烈起伏,喉腔裏擠出模糊不清的喘息聲,這種渾濁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把我的心撓地一片疼痛。我停下腳步,扶住爺爺的肩膀,連說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走。
就這樣,爬一層樓,歇一陣子,再爬一層。約莫二十分鍾,我們終於來到了四樓。此時的爺爺,已經直不起腰來,一隻手扶著樓梯扶欄,另一隻手則不停地在胸口來回撫掃,似乎想要把喉嚨內的氣管揉順,好讓呼吸道裏的氣流循環進出的速度能夠快一些。爺爺的臉憋成了黑紫色,頭上稀鬆的白發雜亂無章,長成很落寞的樣子。誰能相信,眼前這個苟僂著身子,弱不禁風的老人,曾經是一個名震村內外的狩獵高手,每每能在山林深處健步如飛,一個夜裏翻越幾十裏山路,次日淩晨卻獨自肩扛一頭碎花山豹回來。他還曾是鎮裏百裏挑一的屠師,隻身一人,用一根鐵勾,一把屠刀製服過一頭兩百斤重的肥豬,由此贏得了“張一刀”的美譽。他更是個捕魚好手,不用幫手能夠一手撐篙,一手撒網,駕馭一葉竹筏穿行在驚濤駭浪之中悠然自得。曾經生龍活虎風光無限的爺爺,此時卻靜默在醫院樓道一角,麵如枯槁,像一棟岌岌可危的陳年老樓,一不小心就有崩塌的危險。
顯然,爺爺自己也感覺到了這種危險,他努力想直起身來。爺爺抬起頭,小心地伸直腰,定了定身子,終於顫魏魏放開了手裏的欄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爺爺身軀微微晃了晃,突然間象失去重心的木頭,朝著樓梯口傾斜而去。我眼疾手快,一個健步上前拉住了爺爺的手。下意識地,爺爺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的胳膊抓得一陣隱痛。終於穩住了身子。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再鬆手。我牽著爺爺的手,一步一步,緩緩地沿著四樓長長的過道,朝院長醫生的辦公室走去。此時的爺爺,乖順安靜得象一個孩子,任由我牽著他,一路前行。
爺爺的手粗糙且無力,握在手裏,有一種抓住枯枝的生澀感。這雙手曾無數次牽著我四處遊玩逗樂。如今,爺爺卻要把自己的手交給我,在我的掌心裏尋求安全。我不敢有絲毫的大意。我死死地握著爺爺柔弱滄桑的手,象撰著一顆生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