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母親欣慰而虛弱的笑容,他心中的石頭絲毫沒有減輕,反而一直沉到那不見底的深淵裏去,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世界,除了一片黑暗,什麼光芒也不會有,而唯有那一片黑暗,才是他真正的世界。
然而,他還有一個柔弱的母親需要他的照顧,就算在父親眼裏,他最大的價值不過是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但為了博取父親的歡心,讓父親多來雲錦皇宮陪陪寂寞抑鬱的母親,他始終一絲不苟地按照父親的安排,極其用心地學又極其乖巧地什麼都不問。
漸漸地,他不再做噩夢,也不再步伐踉蹌,他的下盤愈來愈穩紮,每一刀刺出去都是迅速而精準,果斷又狠辣;他的目力適應了黑暗,猶如一隻夜行動物一般能在漆黑無光的屋子裏行動自如;日複一日,隨著年齡的增長,朝夕不斷的苦練,他的刀法一天比一天進步,而他的性情則一年比一年深沉。
他的童年教會了他——在什麼人麵前扮演什麼角色、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話、應做什麼不應做什麼表現,長大後,他更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母親直至臨終都一無所知。他也慶幸母親一無所知,否則母親不會隻因他得不到父親的寵愛而感到愧疚,軟弱怯懦如菟絲花般的生命隻怕連最後歲月的一半時間都支撐不到。
葬禮上,他第一次像一個孩童一樣撒潑發瘋,父親破天荒地沒有苛責他,隻帶他回了白府,將他介紹給白幫的頭目們。
那一夜,是他踏入白府的第一夜,自是不能成寐,父親來到他的房裏,父子倆難得相對而坐,一時無言,竟是有幾分尷尬,他垂著腦袋,感到父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驀地聽見父親歎了口氣:
“你明明是我的兒子,卻長得更像你叔叔。”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叔叔,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知道,他骨子裏流淌的,究竟是怎樣的血液。
“靜江,我們不是普通人。這筆債,或早或晚,都會找上門來。”父親說起當年的故事,便是最慘烈之處也是一臉淡漠,隻在提到女兒時,語氣湧上一絲暖意:“我隻希望,鳳殊不必像我們,即便渾噩無知,都是一種福氣。”
白靜江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月夜,出奇得明淨,柔和銀亮的月光照在父親的臉上,那一份令人動容的心疼。
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父親的心疼。
十幾年來,他恪守本分,盡忠職守,輔助父親打下白家江山,但父親慈愛寬容的目光,永遠隻落在鳳殊的身上,他以為,所謂親情不過如此罷了,他與父親、妹妹雖是住在同一屋簷下,但隻有父親與妹妹才是他們彼此的親人,而他不過是他們一個得力助手,而不是一個至親家人。直至那一天,他得知三堂會審是陷阱,趕去醫院與魯三會合,卻發現對手的人數和身手遠遠超過魯三帶的兄弟,他便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他踢開病房門的刹那,金芙蓉的槍同時響起,他看見父親兩眼充血地瞪著金芙蓉,胸口一個烏溜溜的洞裏血流不止,他第一時間拔槍,卻已沒了子彈,金芙蓉冷笑著調轉槍頭對準他,父親明明已近彌留,刹那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竟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邊以肉身為盾,擋住了餘下的子彈,一邊衝他吼道:“快走!記得把鳳殊找回來!快走啊——”
白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白家父子乃是齋藤一族的真實身份,公告天下。
白幫頃刻四分五裂,為與白家父子撇清關係,均脫離白幫,自立門戶。
穆宗淳大怒,下圍城搜捕令,將白家餘黨一網打盡。穆世勳帶人抄了白家,所有家當全部充公,又在白家大門上貼了封條。
是夜,有激進的愛國學生往白家扔火把,熊熊大火連燒一日一夜,將那曾經富可敵國號稱可與前朝王府齊肩的白府,付之一炬。
父親最後那聲淒厲的呼喊,仿佛仍在耳際;而白家的輝煌,卻恍若隔世。
“對不起。白靜江。我不是故意的。”
一聲哽咽打斷了黑暗中長久的沉默,白靜江回過神來,隻聽得莫盈略顯笨拙地解釋道:“我沒有想要觸你的底線,讓你難過的……”
“我哪還有什麼底線。”白靜江舒出一口氣,低頭在莫盈的發上親了親,輕聲道:“在你這裏,都不知破了多少底線。”
莫盈淚盈於睫。這些日子以來他吃的苦,或者從孩提時候起他所受的苦,隻怕是她無法想象的,然而他卻沒打算告訴她,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在她麵前提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