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為他驕傲,說他的生母若泉下有知,該有多麼高興,他站在日益蒼老的父親麵前,默默聽著誇獎,心裏仿佛是麻木了,竟連一絲漣漪也感覺不到。
而事實上,自從那夜,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伏牛坡地庫,就再沒笑過。
當穆心慈手持父帥的親筆,令炮彈一發接著一發砸下去的時候,他立在荒涼的土丘上,遠遠眺望著那一片煙塵火海,心裏便想:如果世上真有報應,那麼他的報應是什麼?
憑莫盈的性子,一定不可能原諒他,無論他打著多麼高尚忠義的旗號,她也絕不會原諒他的,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揚起下巴,衝他微微冷笑的樣子,以那種不輕不淡地嘲弄口吻,對他說:“三少顧全大局,果然是英雄。”
開頭半年,他一直等著她會夢來,但沒有,一次都沒有,她根本不想見他。後來他漸漸不抱希望,反正這輩子,他是再也不能真正快活起來了。
“少元帥若起了,便趁熱用飯吧。”吳媽在門口低聲道:“昨兒晚上都沒吃呢。”
吳媽從小帶著他,在他生母過世之後,更以代母之職陪伴了他整個童年,因而在這個家裏,吳媽對他的性情是最了解的,這兩年,不若外人的欣羨敬仰,吳媽常用心疼的眼光看他,暗地裏為他的消瘦憔悴而發愁。
他其實並不餓,連年行軍的生涯已令他對饑寒沒那麼敏感,糧草緊張的時候,他也和普通士兵一樣睡草地啃硬窩頭,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他也能麵不改色地撐下來,所以他渾身上下不但沒有一絲大少爺生來的驕奢之氣,反倒比一般軍人更能吃苦耐勞、堅毅隱忍。但吳媽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真正關心他的人,是以吳媽叫他吃飯,他還是會吃的。
於是便簡單收拾了出來,他的臥室連著一處偏廳,平常用作起居室,此刻餐桌上擺著一份高湯熬製的幹貝雞絲粥配四碟精致小菜,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吳媽知他不喜人打擾,便令傭人們都候在門外聽吩咐。
雞絲粥熬得又香又粘稠,他的食欲便被引了些上來,卻在一勺入嘴的時候,腦海中驀地閃過一幕情景:
她趴在桌前溫課,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小小一張麵孔幾乎都埋到書堆裏去,因脫課時間長了,好多設計類的專業名詞都不認得,隻能一個個查找,陽光照進來的時候,那小巧的鼻尖上微微滲出一點汗珠,在粉嫩肌膚上仿佛映出一層瑩潤的光來,透著一股清澈如水的秀麗,令人移不開視線。
他看了她良久,直至傭人端了午餐進來,是她常愛吃的,一份幹貝雞絲粥,加四碟南方口味的配菜,不外乎是馬蘭豆、蘿卜幹、桂花糖藕、醬鴨之類,偏她百吃不厭,但她認真做功課的時候,真是心無旁騖,廢寢忘食的。他等了一會兒,眼見粥快涼了,便走過去抽掉她手中的筆杆子,聲音裏不知不覺帶了一絲寵慣的笑意:“你這是要當女狀元呢?”她正糾結在一個課題上,貝齒輕咬嫣唇,絞盡腦汁地解題,都沒察覺他的靠近,聞言抬起頭來,一時呆怔:“哎?”
她在她麵前,要麼冷淡疏離,要麼全身戒備,像那般不設防的時候真正少之又少,他看著她,隻覺得心頭仿佛被一根輕羽拂過,又癢又歡喜。
他的眼色便那麼沉了下來,而她的臉龐卻漸漸泛起一絲蒼白。他把她攬在懷裏的時候,她沒有抗拒,但那種身體的緊張感是騙不了人的,何況他們親密如斯,然而他刻意忽略了她的不自然,隻是一味地攻克索取,心底希冀著在身體的交融下,她的心,遲早也能為他敞開一條縫來。
可惜,他終是沒能等到那一天。
是他親手,將那萬分之一的機會給葬送了。
“少元帥。”鄭副官候了一會兒,沒聽著屋裏的動靜,便悄悄往門裏探望,隻見穆世勳一動不動地坐在餐桌前,手裏拿著勺子,兩眼盯著勺子裏的米粥,臉色陰鶩得嚇人,聽得鄭副官喚,驀地一眼掃過來,鄭副官立時渾身一激靈,退後一步,行了軍禮,稟告道:“方才安琪小姐來了,大帥請她喝茶,此刻人在花廳裏,大小姐也在。”
“嗯。”穆世勳麵無表情應了一聲,勺子一丟便起身出去,鄭副官跟在後頭,抬眼瞅著穆世勳的側臉,不免心下喟然。
以前的三少,雖擺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實則是個外冷內熱的性情;然而現在的三少,總在不經意間散發一股戾氣,喜怒無常得令人望而卻步。
這樣的三少是極陌生的,但又叫人莫名的揪心。
所幸,世上少的是蓋世英雄,卻不乏解語花。
穆世勳的腳剛踩上樓梯,花廳的方向便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那個老外看中我選得瓷器,又見我一個姑娘家好欺負,便同我一個勁兒得理論,說什麼是他先看到的,硬要我把瓷器讓他……哼,我就跟他說了,先看到有什麼用,誰先付賬誰就是瓷器的主人!”
方安琪一邊說笑,一邊興致勃勃地展示她帶來的整套歐式宮廷茶具和法國薰衣草茶,穆心慈端著描金白底玫瑰花紋的茶杯,麵帶微笑,時不時附和著,氣氛十分融洽。
“老三來了。”穆宗淳瞧了穆世勳一眼,眉心微蹙:“怎麼起得這樣晚,叫客人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