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夢
說袁世凱,怎麼也拋不開“好人”、“壞人”這個古老的命題。袁氏這一生,真是越活越是壞人。細讀他的一生,其實至少有半生是未失大格的。人們在評價曆史舞台上的“角兒”時,往往依據他謝幕前的扮相而認定其一生的角色——隻要末場扮了回大白臉,這罵名就算是留下了,且輩輩沿襲,誰也不改口。
當初,袁世凱是怎樣動了稱帝的念頭的?一個以“締造民國元勳”而被時人推崇的國家第一把手,普天之下奠非子民了,何苦再討天下人的嫌,落得個身敗名裂,遺臭後世?以我今人之想,一生精明的老袁此舉實在不值。
今人已經看不出近百年前的“大總統”和“大皇帝”之間有什麼不同了。
其實,二者之間決不僅僅是名分上的不同。
從君主專製到共和國體,從“真龍天子”到“民國公仆”,從向來一人專權變成議會政治與責任內閣製,這一切,對昨天還是大清國臣工的袞袞諸公來說,尤其對袁世凱這個前朝的內閣總理大臣來說,是多麼的不適應啊!不能指望習慣於跪地咚咚磕頭的人們會適應比肩而坐投票表決國是,須知,西式黑呢高帽罩著的是剛剛剪掉辮子的腦袋。現在的人們,若不靜下心來,恐想象不出當年天大的不同。
對袁氏何以稱帝,袁的親屬及親信都說,主要是吃虧於他的大公子袁克定。
與所有的專製者一樣,袁世凱到晚年最相信的也是自己的兒子。但就在其長子極力鼓動他當“中華帝國”始皇帝最熱鬧的時候,他才猛悟出自己陷入了絕境。
事情敗露於偶然。
就在袁世凱屁顛兒屁顛兒地忙碌著登基的時候,全家女人們也都跟著樂嗬嗬地訂製娘娘和公主服飾的時候,未來的三公主袁靜雪瞅著丫鬟買回來的五香酥蠶豆傻了眼——老袁家法很嚴,自家的女人,無論大小妻妾還是哪房女兒,一概不準拋頭露麵,所以,袁靜雪想吃蠶豆,隻能令下人上街去買。袁靜雪無意中發現包蠶豆的《順天時報》竟然與自家的《順天時報》完全不一樣!外邊的報紙上多是反對父親稱帝的報道,而自家看到的“輿論導向”卻全是擁戴老爸當皇帝的消息!三小姐懵了,當晚例見父親時,就把包蠶豆的報紙遞了上去。
《順天時報》是日本人在北京辦的一張銷量很大的中文報紙,老袁公餘之暇時常讀之,借以了解社情民意。原來,老袁這段時間看到的,一直是袁克定為他單獨印製的假報!聯想到這一陣子老有“請願團”(甚至妓女們也組成一團)到“公府”(總統府)門前“勸進”,各地擁戴他當皇帝的好消息一篇接一篇,老袁恍然大晤:都是他娘的大兒子搗的鬼!第二天,盛怒的袁世凱召來袁克定,越說越氣,甚至親自動手用皮鞭狠狠抽打了不肖之子,且邊撻邊痛罵其“欺父誤國”。
遲至此時,袁世凱才明白:將國體改為帝製,並非“天下歸心”。
也有人替他惋惜,說,他是上了“籌安會”的當。湘籍才子楊度和他的老友、內務部總長朱啟鈐等擁護帝製的“六君子”組成的這個勸進組織,一心忙著把老袁往禦座上推。他們欺上瞞下,大造氣氛,終於使得整日待在深宮裏的老袁頭腦發熱,“勉順輿情”,放著牢固而舒適的西式高靠背椅不坐,偏要改坐滿人讓出來的又硬又冷的禦座。他威了新朝的皇帝,那班人不就是開國元勳了嗎?
鬥膽稱帝,天怒人怨,老袁自此人心喪盡!他追悔奠及,一病不起。
袁的第七子袁克齊詳細回憶了袁的彌留之際:
記得我父親死的那一天,曾把我大哥叫到裏屋去,我們在外屋聽見我父親說:“這個事我做錯了,你以後不要再上那幾個人的當!”過了半小時,他就死了。
看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老袁後悔了。“那幾個人”顯然是指楊度等籌安會的帝製幹將。
還有人說,老袁還曾於昏迷中囁嚅:“楊度害我……”
徐世昌應召從隱居的河南衛輝趕來,見到相交四十年的好友在病榻上命懸一線,不禁老淚縱橫。當著在場的袁克定、段祺瑞的麵,徐世昌輕聲問老袁:“總統有什麼交代的?”老袁喘息著,吐出了兩個字:“約法。”
這就是袁氏的政治遺言。
就在袁氏屍骨未寒時,徐世昌、段祺瑞、袁克定等人打開了他生前寫就繼任者名字的“金匱石室”——這套由上一任元首指定傳位於某某人的方式,還在沿用清室的老辦法,但中華民國的約法上就是這麼規定的,隻不過候選名單不止一人,而是三個,即大總統可以指定三個人為其繼任者。所以,老袁是在依法辦事。
看來,至少在最後的時刻,這個辜負過中華民國的首任國家元首,總算尊重並維護了國家根本大法的權威。
稍微出人意料的是,那張紙上並沒有傳言中的“袁克定”,倒是依次寫著“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位。
老袁總算還明白,天下不是自家的。
翌日,總統府發布了死者的遺囑:
先大總統遺令
本大總統遵照《約法》宣告,以副總統黎元洪代行中華民國大總統職權。
副總統忠厚仁明,必能宏濟時艱,奠安大局,以補本大總統闕失而慰全國人民之望。
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軍警士民,尤當共念國步艱難,維持秩序,力保治安,專以國家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強,則死者為不死。”本大總統猶此誌也。
袁世凱
正所謂“頭頭是道”也!可憐的是,精明一世、糊塗一時的袁氏再也沒有機會展示其過人的政治才幹矣!
袁世凱至死沒弄明白的是,逆曆史潮流而動的“稱帝”大蠢事,實在怨不得“那幾個人”。要怨,隻能怨你自己——在宦海沉浮幾十載了,難道不知道別人支的梯子不能冒然爬?是你自己靈魂深處爆發皇帝夢了,想盡享個人崇拜了,想獨裁天下事了,才扭扭捏捏半推半就地往回頭路上跨了一步。這一步,就讓自己掉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中。
想想就知道了,對袁世凱這樣一個滿腦子封建意識且個性極強的人來說,他怎麼會喜歡上七嘴八舌的政治局麵?一次次不得不麵對政客們的攻訐與議員們的掣肘,他實在膩了!
他不止一次地對身邊的人表示過這種茫然:總統、總理、總長(部長),都是“總”,到底誰說了算?
當過大總統府軍事諮議官的王鏡芙老先生回憶過:牢騷
袁常對人說:“我願意采取美國的總統製,不願意采取法國的總理製。”當年接替被逐出京城的他出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更曾精辟地大發民主就是無主,共和就是不和!瞧著往後大亂的吧這話太中聽了!
民國以降,政團林立,黨禍連綿;政客奔突,黨人肆虐。尤其孫文、黃興的國民黨,一黨獨大。民國二年(1913年)2月初,參、眾兩院開會時,國民黨籍議員多達三百九十二席,民主、統一、共和各黨及無黨派人士加起來才獲四百八十席;由六十位參.政兩院議員組成的憲法起草委員會,國民黨占了三十三席!如是,該黨便足以操縱國會,陽倡責任內閣,陰謀一黨專政。更有甚者,袁派往國會說明起草憲法意見的四位代表,竟被國民黨議員們轟出會場!難怪馮國璋等各地都督、民政長(省長)紛紛通電中央,要求取消國會,“搜捕亂黨”。因國民黨籍的江西、廣東、安徽三省都督李烈鈞、胡漢民、柏文蔚公開通電反對中央政府向五國銀行貸款,他下令免了三人的職。孫文卻利用時機發起“贛寧之役”(即革命黨所稱的“二次革命”),由被免的贛督李烈鈞率先稱兵發難,一時間,南方革命黨控製的數省紛紛響應。好在此次“革命”不得人心,僅一個多月即被馮國璋所轄的政府軍撲滅,孫、黃與李烈鈞、胡漢民、柏文蔚等國民黨要人威了政府通緝的要犯,紛紛避往日本。老袁因禍得福,隨著北洋軍進占南方各省,其威勢空前,使中華民國真正實現了全國範圍內的政令統一,並一舉當選首任民國大總統(之前他與孫文都是臨時大總統)。“共和就是不和,民主就是無主”——梁總長所言極是(梁敦彥時任交通總長)!
再是輿論,不僅隨口指責政府,甚至對堂堂大總統肆意進行人身攻擊——有報紙公然刊登了一組題為《老猿百態》的漫畫,其中一幅,畫著一隻猴子舉起寫有“專製”兩字的大刀橫跨於北京城頭,題日“刀大殺人多”。猿即袁。如此放肆地攻擊國家最高領導人,實是惡毒之極!若在前清,豈不要判你個滿門抄斬?讓你言論自由,也不讓你這麼自由啊!
滿口河南鄉音,一直習慣用衣袖擦鼻涕的莊戶老漢一樣純樸的袁大總統,終於戰勝不了自己的中國農民的天大願望——自主天下事。內心一直湧動著這種蠢念,旁人再一扶一推,他的下水也就勢在必然了。
看看他進入民國後的足跡,一步步都是往獨裁的道上走。
孫文在南方起兵“叛國”之時,他未把孫氏及少數追隨者與堅持走議會道路的國民黨籍國會議員剝離開來,反倒下令取締了國民黨,收繳了該黨籍議員的證書,導致國會癱瘓,不得不搭建了個不倫不類的“政治會議”以代替之。結果,使國家立法機構成了“本大總統”的諮議部門。後來,又覺內閣掣肘,幹脆把國務院取消,降為總統府裏的政事堂,內閣總理淪為國務卿,各部悉威“公府”裏的辦事處。最後,索性授意由新國會修改總統任期,從五年延長到十年,且可以連任——那時,他已是五十開外的花白胡子老頭兒,再幹幾屆,不就等於終身製了嘛!
本還有能力為中國做出更大貢獻的曆史上首任民選大總統,就因一個皇帝夢,終於走到真正孤家寡人的絕境。
袁世凱因稱帝而成為全民族的罪人。前雲南都督蔡鍔將軍稱病離京,潛回滇省首舉義旗誓師“討賊”,西南各省立時群起響應。“護國戰爭”威了比“二次革命”更得人心的正義之戰。
京城的軍政要員也無不怨恨老袁,因為帝製一恢複,這些人從青年學生時代即投身的推翻清朝的半生努力就全廢了。
剛搬出中南海不久的副總統黎元洪竟然杜門謝客,即使麵對他派去的說客,也一如既往地當起了“黎菩薩”——此公在鄂省當新軍協統時即有此綽號,麵慈心善,麵對敏感話題每每一言不發。
被從青島租界力請回京的國務卿徐世昌,居然也以不吱聲來表示內心的不滿,後來堅決辭職回到原籍河南做起了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