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拉扯起來的北洋軍首領、陸軍總長段祺瑞,更是急脾氣一個,當即拉長了臉兼氣歪了鼻子——此人一激動鼻子就向一側微傾,他很無禮地回稟大總統兼幹嶽父說:這陣子風濕病犯了,穿不上鞋了。老袁一怒,正色道:芝泉!我看你氣色不好,去西山養病吧!段氏這一去,就再怎麼“召”也不來“見”了!
派去南方彈壓國民黨反叛的江蘇督軍馮國璋,不光按兵不動,反倒聯絡各地督軍來了一篇要求取消帝製、懲辦楊度等禍首的通電!
他最信任的政事堂機要局局長張一麐(同“麟”)則私下裏對人說:項城既受清廷詔旨建立共和,又被各省代表推舉為大總統,就應恪遵朝旨,順天應人。
還可惱的是東交民巷裏的外交使團,竟也對中國恢複帝製不表示讚同,本身就是君主立憲國體的日本國的公使,甚至稱現時不認為中國恢複帝製時機適宜!
他四麵楚歌,他萬般無奈,他窮途末路。他隻好在宣布實行帝製僅八十三天之後——民國十五年(1916年)3月22日,通電全國:取消帝製,廢除洪憲年號。
為時晚矣!各路人馬不依不饒,非要袁世凱退出大總統位子來不可!皇帝沒當威,總統竟也保不住了,這一下,袁世凱絕望了!此時,死對他和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在此之前還算是英雄的袁世凱,由是威了“竊國大盜”、“獨夫民賊”、“亂世奸雄”。這些頭銜人們讓他一直戴到現在,而且,還將繼續戴下去,誠所謂“骨朽人間罵未銷”。
曆朝中國多少雄傑,為圓一個皇帝夢,威了令後世冷齒的跳梁小醜!
側身西望長谘嗟:皇帝夢,做不得!
高麗
朝代興衰,過客毀譽,一部中國近代史真夠人細細觀賞、品味的。
縱觀袁世凱的一生,無論是在他嶄露頭角的朝鮮生涯,還是在平定“拳匪”內亂的督撫任上,尤其在脅迫清帝退位的關鍵時刻,他都表現出了一個漢族政治家、軍事家應有的機敏與勇氣。這種機敏與勇氣導致的後果,也可以稱作“功勞”吧?
先說老袁早年。
那時,老袁還是小袁,不愛念書愛騎馬,所以也就考取不了功名。第二度鄉試失敗後,他既羞且憤地把自己所作的詩文付之一炬,慨然道:“大丈夫當效命疆場,安內攘外,焉能齷齪久困筆硯間,自誤光陰耶!”隨後,他便帶著幾十個家鄉的弟兄們跑到了山東的登州府,投奔嗣父袁保慶的好友、“慶軍”統領吳長慶當兵了。你看,袁世凱“爹加工作”的動機稱得上是高尚嘛!
吳將軍顯然未意識到袁世凱是個有遠大抱負的熱血青年,還以為不過是已故的結拜兄弟的不爭氣的嗣子(鄉間落榜秀才)跑來找碗飯吃呢!因而,棄筆從戎的袁世凱入伍後並未受到重用。
空有一腔抱負的袁世凱,某天對吳將軍的總文案、南通人張謇大發牢騷,而正是這一番抱怨,改變了袁氏的一生。他如許喟歎
我家中有田可耕,衣食無缺,並不是吃不上飯才來從軍的。中國現在正受到列強壓迫——法蘭西侵略安南(越南),擾及我南洋沿海,中法戰爭遲早必起,如對法戰敗,列強或將群起瓜分中國。我當徹因吳公把守海防重鎮,亟需人才,正是大丈夫報國之秋,不料到此以後,見吳公溫雅如書生,並無請纓殺敵、投鞭斷流之氣概,所以我也沒有久居此地之意。
這話說得真夠慷慨激昂的。這一番表白傳到吳司令的耳朵裏,他能不驚喜嗎?於是,未久,袁世凱就開始受到重用,威了吳將軍麾下的營務處幫辦,即營務處的副職,之後,又隨吳的慶軍一道去駐軍朝鮮了。
那時的朝鮮,與安南(越南)、緬甸、暹羅(泰國)等周邊小國一樣,是中國的藩屬國。
在朝鮮,袁世凱憑自己的能力,很快就成為吳長慶所倚重的主要佐將。那時,袁世凱才二十三歲,卻表現出了卓爾不群的治軍才幹和靈活而又不失原則的處世手段。
抄兩個袁世凱在朝鮮的故事可為佐證。
第一個故事:某清軍軍官因淩辱朝鮮人而違犯軍規,袁世凱欲照章將其處以極刑。他剛入朝鮮時,曾下令一次斬首七個清軍兵勇,因為這些人在“屬邦”擄掠百姓有辱我中央帝國的聲譽。吳長慶知小袁治軍嚴厲且執法如山.便親至袁處坐著不走。袁請吳公翻閱案上的書籍,自己借故出去了一會兒。等回來後,卻向長官叩頭請罪,稟報自己剛才出去已經把那個軍官斬了。吳長慶倒也不愧為領軍人物,非但不責怪部下不給自己麵子,反而大笑讚日:“執法當如此!”過後,吳大人常告誡在營中的親戚們:可別以為在我手下幹事就可以胡來,即使我能饒恕你們,袁某也不會饒恕你們!
這樣一位鐵腕帶出的軍隊,能不紀律嚴明?敢不奮勇陣前?日後回中國,袁世凱在天津之郊的小站練兵,隻四年就帶出了一支海內第一勁旅北洋陸軍,靠的正是這股子六親不認、執法如山的狠勁兒。
第二個故事:彼時朝鮮政局動蕩,倭寇屢於黃海興風作浪。李鴻章為防遼東半島遭日本人染指,命吳長慶率三營人馬回國駐防,餘下三營由提督吳兆有統領,袁世凱則升為會辦,即三把手。在吳與袁之間,尚有總辦張光前。彼時,高麗人內部已有“親清派”與“親日派”之分。日本人拚命培植反華勢力,覬覦取清國而代之。為維護祖國利益,年輕的袁世凱不得不費盡心思地與日本駐朝使節周旋。從現存的一幅袁氏贈日使的書法上,即可看出其一片苦心。可想而知,麵對這樣一幀超凡脫俗的墨寶,崇尚中華文明的日本人是無法不歎服的。
然而,私誼無法彌補國家利益的巨大鴻溝,在日本人的教唆下,朝鮮的親日派欲發動政變,推翻擁戴中央帝國的政權。值此危急關頭,朝鮮郵電總局落威,三位中國駐軍最高長官接到參加典禮的邀請。不言而喻,此為鴻門宴。去則性命難保,不去則有失宗主國之國格,真是進退兩難(不知這一次是不是朝鮮人利用宴席搞政變的發軔之作,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就有好幾位韓國總統是在吃飯時被部下刺殺從而使江山易主的)。吳、張二位稱去不得也。但袁世凱不懼,他懷揣一把手槍,帶上兩個親兵,提前一小時突現筵席,令對方措手不及。等酒席開始不久,他又突然借故起身告辭,並手牽政變頭目樸泳孝一路談笑出了大門。陰謀者的陰謀終於落空。兩天後,樸泳孝等賊心不死,又宴請中國駐朝商務與稅務官員和各國公使(偏偏日本公使未受邀請,可見東道主用心之險惡)。席間,果然有人持刀而入,並有武裝叛亂分子衝入王宮!袁世凱聞訊,未待請示中央政府,便令清兵前往彈壓。豈料,日本軍人已直接出麵保護宮中的政變分子,雙方對峙起來,情勢萬分危急!好一個袁世凱,親率二百清兵全力攻入宮中,救出被圍困的國王李熙,將其置於我方保護之下,一舉挫敗了政變的陰謀。
甲午年正月(“新正”)裏應邀給日本使送春聯(見右圖),到當年7月,清日麗國就在黃海開戰了。袁將軍“合重金蘭”的心血化為硝煙隨風飄散矣!這副字、辭俱佳的書法作品,如真是中州(河南)袁氏親書,則袁氏的文采確實令人嘖嘖稱奇!袁世凱在朝鮮的經曆,若編成戲文傳唱下來,豈不妙哉?隻可惜主角晚節不保,“賣國賊”的腐惡名聲早就熏臭了其整個人生,誰還會記得其早年的壯舉?
袁世凱憑其超人的膽識和能力維護了朝鮮的國政,受到國王的信賴與多數大臣的擁戴,該國的內政外交,一時悉尊袁意。為了維持政局穩定,他還為王室編練了一支“鎮撫軍”。是年,袁氏僅二十五歲。
小袁在兩次政變中表現出的大智大勇,令老領導吳長慶欣慰不已,他曾向分管朝鮮事務的頂頭上司、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為袁氏請功:
(袁氏)治軍嚴肅,調度有方,爭先攻剿,尤為奮勇。
朝廷果然為袁世凱晉級,授其五品同知銜,並賞頂戴花翎——清製,隻有五品以上的官吏才有資格在紅頂子上加戴雄孔雀尾毛。一直恥於沒有學曆的袁世凱,終於憑自己的實力,實現了為國效力的理想,並獲得多少讀書人奮鬥多年而不可得的地位。
但一個袁世凱豈能挽住既倒之狂瀾?後來,虛弱的清國政府不得不讓日本分享了朝鮮宗主國的地位!
袁世凱奉命回國後,曾向李鴻章上書,建議“我政府應立即徹底收拾朝鮮,建為一個行省”。頗值一提的是,當年,正是袁的叔父袁保厘最早上疏皇帝將台灣建省的,袁少時曾被叔父帶到北京住過一段時間,當然知道台灣建省與自家的某種關係。
但朝中唯一了解世界大勢的李鴻章,正遭受年輕氣盛的光緒皇帝的忌恨和那班“清流黨”言官的無妄指責,哪有心思把屬下一個武官的大膽倡言轉奏朝廷?而且,南陲的法國(時占據印度支那),北疆的俄國,正在糾纏我中華的領土,朝廷也實無精力三麵應付。所以,朝鮮沒像新疆、台灣一樣建省,這便留給了野心勃勃的日本人以極大的想象空間。但李鴻章對袁世凱的賞識是毋庸置疑的,他曾為袁下了十六字評語:血性忠誠,才識英敏,力持大局,獨為其難。
德高望重的李鴻章乃清王朝裏地位至崇的漢臣,因有最高一級的太子太傅和文華殿大學士頭銜而被稱為李傅相、李中堂。清朝不設相位,大學士即相當於前朝的宰相。李相國對袁世凱的評價無法不讓朝廷動心。於是,在李的薦舉下,袁世凱再回朝鮮半島,當上中央帝國駐朝鮮的最高官員——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全權大臣。
但是,在狐假虎威的朝鮮親日派的欺淩下,老袁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隻有他一連娶的兩房高麗姨太太尚能稍解憂煩——清國在朝鮮的影響力已經越來越萎縮。後來,親日的高麗人竟把大炮架到了袁的官署門口以示羞辱中央帝國!
可憐的老大帝國,連自己的疆土都保不全了,哪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屬國?苦挨了一些日子,袁世凱終於接到了朝廷命令,光緒二十年六月十五日(1894年7月17日),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權力的全權大臣,心情無比憂憤地降下了大清國的龍旗,黯然啟程返國。
隨之,日軍占領了王宮,脅迫朝鮮國王發表聲明:自茲脫離中國,獨立自主
嗣後,甲午戰爭爆發,清國慘敗,向日本國割地賠款,凡有血性之國人,奠不痛感恥辱。在藩屬國受夠了日本氣的袁氏豈能例外?於是,就有了他痛定思痛後寫下的關於新建陸軍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