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漳洹猶覺淺——站在袁世凱遺址上的暢想(2)(3 / 3)

袁世凱數度駐守朝鮮凡十二年,在越來越困難的境地中,他有膽有識,有智有勇,竭力維護了大中國的利益。正是在朝鮮半島的折衝樽俎,使這個並無科舉功名的職業軍人成為19世紀黃昏中國政壇上的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世人皆謂“小站練兵”是袁氏嶄露頭角的舞台,殊不知,漫長的不辱使命的駐外經曆才是他走入慈禧太後視野的根本原因。

小站練兵,是袁世凱從朝鮮回來的事。

光緒二十年(1894年)夏,清日甲午戰爭爆發。李鴻章根據德國顧問漢納根建議,奏請朝廷速練精兵十萬。朝廷詔令李鴻章和兩江總督張之洞分別於北南兩地著手實施。誰都知道,大清國的國防力量早已不可依恃!八旗軍、綠營早在與太平軍、撚軍交鋒時就潰不成軍,曾國藩的湘軍也漸顯疲態,唯有李鴻章帶起的淮軍尚可指望,若再不練威一支精兵,則國將不保矣!

於是,李鴻章派淮軍大員,時以廣西按察使銜在天津“督糧台”(任後勤部長)的胡燏菜,招募了近千名壯丁,編為十營的“定武軍”,在津南馬廠(地名)建置,後因馬廠地方局促,遂移師交通便利的新農鎮,借淮軍廢棄的日兵營操練起來——因該鎮有天津至大沽口鐵路上的火車站,是個小站,後新軍官兵便以“小站”代稱新農鎮。久而久之,“小站”竟出了大名,威了袁世凱及手下若幹人走向軍事政治巔峰的大站!

稍後,張之洞則在南京編成兩千八百人共十三營的“江南自強軍”。

不過,為時太晚!等是年歲末,兩支新建部隊剛組建好,戰爭勝負已經見分曉。

戰爭結束後,為救亡圖存,朝廷匆匆設立了督辦軍務處。此“處”級別極高,由位尊望重的恭親王奕沂領銜,慶親王奕劻為會辦,軍機大臣李鴻藻、翁同龢和步軍統領榮祿、戶部右侍郎長麟組成,唯獨長期“坐鎮北洋,遙執朝政”的第一漢臣李鴻章因戰敗而被排除在外。光緒帝授予了該“處”最大的軍事幹部調動權——“所有各路統兵大員,均歸節製”。

就是在此時,從奉天鳳城的前敵營務處回到天津的袁世凱,給朝中排位第一的漢族軍機大臣李鴻藻寫了一封信:

此次兵務,非患兵少,而患在不精;非患兵弱,而患在無術其尤足患者,在於軍製冗雜。

真夠放肆!他指責的不是戰爭期間軍事部署的失當,而是現行體製的落後!問責體製,說到底,不就在指責朝廷嘛!在一個處處講究規矩的中國官場,這可是要有足夠的勇氣。

話鋒一轉,他寫到了具體的建議:

為今之計,宜力懲前非,汰冗兵,節糜費,退庸將,以肅軍政。亟檢名將帥數人,優以事權,厚以餉糈,予以專責,各裁汰歸並為數大枝,扼要屯紮,認真整勵。並延募西人,分配各營,按中西營製律令參配改革,著為成憲。必須使統帥以下均習解器械之用法、戰陣之指揮、敵人之伎倆,冀漸能自保。仍一麵廣設學堂,精選生徒,延西人著名習武備者為之師,嚴加督課,明定官階,數年成業,即檢夙將中年力尚富者分帶出洋遊曆學習,歸來分殿,最後予以兵柄,庶將弁得力而軍政可望起色……

似應速派明練、公正、真知兵大員,除將著名驕、飽、疲、懦諸軍即須遣散外,仍將擬留各軍認真點驗,分別減汰,各期養一兵即得一兵之用。

有病亂求醫的朝廷讀到了這個披肝瀝膽且卓有見識的“藥方”後,馬上將袁氏調入軍務處,職與稱是“溫處道,留京兼充軍務處”,即溫州道員,但留在京城軍務處工作。前一項是實職,後一項是沒有編製的臨時性質的崗位。有清一朝,非常時期,常以這種虛實結合的人事政策來解決一些幹部的待遇問題,前麵提到的那位胡燏菜也是如此。後來,袁氏還曾任直隸按察使和工部右侍郎,都是為解決省部級待遇問題,其本人一直在小站督練新軍。此乃後話也。

進入軍務處以後,袁氏便有了向更高層進言的機會。國家危機讓這位有“非唯知兵,且諳外交”名聲的三十六歲的政治明星走出直隸,也走出李鴻章的陰影,進入中央。

一邊是編練新軍的進展並不理想,一邊是有“知兵”之譽的袁某被閑置在軍務處。所以,在皇上頒詔要封疆大吏廣薦人才之際,幾位重量級的總督,不約而同地向朝廷推薦了袁世凱。

且讀兩江總督劉坤一在給朝廷密上的《薦賢書》中的一段話:

際此時局艱危,知兵文臣甚少,如袁世凱者,伏願皇上擢以不次,俾展所長,及其年力正強,得以功名自奮,庶立尺寸之效。

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薦舉理由更是直截了當

(袁世凱)誌氣英銳,任事果敢,於兵事最為相宜。若使該員專意兵事,他日有所成就,必能裨益時局!

在朝中重臣與外省疆吏的共同舉薦下,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六月,光緒皇帝破格召見了這個聲譽鵲起的少壯派將領,並命軍務處五大臣責成他起草一份新建陸軍的詳盡方案。

好一個袁世凱,深思熟慮後,將一整套全新的建軍思想和可行性報告呈送五大臣。袁氏建軍思想可概括為:聘請外國軍事顧問,按外國軍隊編製、裝備與規章製度,新建一支陸軍。

五大臣隨後上疏皇上:

查有軍務處差委、浙江溫處道袁世凱,樸實勇敢,曉暢戎機,前駐朝鮮頗有聲望。因令詳擬改練洋隊辦法,旋據擬呈聘請洋員合同及新建陸軍營製餉章,臣等複加詳核,甚屬周妥。相應請旨飭派袁世凱督練新建陸軍,假以事權,俾專責任,

救亡心切的光緒皇帝登時降旨批準。

於是,雄心勃勃的袁世凱奉旨離京,去了天津郊外七十華裏的新農鎮,接任了定武軍統領。他的前任“胡司令”,則轉任蘆津鐵路督辦去了。

小站威了袁世凱大展身手的舞台。他接手胡某留下的四千七百餘人,又新募得兩千五百餘人,聘來眾多德國軍事顧問,按全套德式建製與裝備重建了這支新軍。發憤圖強的袁司令,就以這七千人的新式軍隊為基礎,練威了北洋常備軍,人稱“北洋軍”。段祺瑞、王士珍、馮國璋、曹錕、吳佩孚、張勳……那些並無顯赫出身的北洋軍人們相繼威了袁氏的骨幹,後來,竟成為呼風喚雨的軍政巨頭。這些人對袁氏的崇拜和擁戴,多年未曾改變,即使在袁被迫下野後。以致當時都有過一句對袁十分不利的流言,日:北洋軍隻知袁宮保,不知大清朝——袁曾被皇上授予太子少保的頭銜,故官場人稱“袁宮保”,他也一向喜歡部下這樣稱他。

小站練兵時的袁世凱不僅狠抓軍事訓練,而且也做“思想政治工作”,兩手都很硬。但他不是靠頻繁開會、組織官兵學習皇上各類批示來收攏人心,而是親自動手編寫了一首通俗易懂的《勸兵歌》,讓士兵們邊唱邊領晤“咱當兵的人,有哈不一樣”。歌曰:

諭爾兵,仔細聽:

為子當盡孝,為臣當盡忠。

朝廷出利借國債,不惜重餉來養兵。

一兵吃穿百十兩,六品官俸一般同。

如再不為國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自古將相多行伍,休把當兵自看輕。

一要用心學操練,學了本事好立功;

軍裝是爾護身物,時常擦洗要幹淨。

二要打仗真奮勇,命該不死自然生;

如果退縮幹軍令,一刀兩斷落劣名。

三要好心待百姓,糧餉全靠他們耕;

隻要兵民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

四莫奸淫人婦女,哪個不是父母生?

爾家也有妻與女,受人羞辱怎能行?

五莫見財生歹念,強盜終久有報應;

縱得多少金銀寶,拿住殺了一場空。

六要敬重朝廷官,越分違令罪不輕;

要緊不要說謊話,老實做事必然成。

七戒賭博吃大煙,官長查出當重刑;

安分守己把錢剩,養活家口多光榮。

你若常記此等語,必然就把頭目升;

如果全然不經意,輕打重殺不容情。

你瞧,袁世凱早年寫詩的愛好還真用上了!

唱著他的歌兒的那些北洋官兵們,走出了小站,走出了津門,走出了直隸,成為國內最有實力的武裝力量,也因而成為袁氏走向權力巔峰的資本。三十多歲的袁世凱就是憑著這支軍隊,由武衛右軍(新軍的正式名稱)總統而山東巡撫,而練兵處大臣,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而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終至內閣總理大臣。權傾一時,位極人臣。

小站威了袁世凱走向權力中心的一個大站。

人們總說袁氏靠出賣、靠投機、靠行賄而飛黃騰達,恐有失公允。“亂世之奸雄”和“治世之能臣”往往是同一個人。史學家筆下的曹操是這樣的人,近代的袁世凱難道不也算是一個嗎?

我曾分別去過朝鮮半島上的那兩個國家。

因曆史原因,那兩個同民族的國家一直同我中華有著割不斷的關係,在朝鮮和韓國的紀念館裏,我都從二戰前後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大片漢字。最大的漢字,是在當時稱漢城的韓國首都見到的,“景福宮”三個大大的漢字就高懸在重簷之下、宮門之上。

景福宮是李氏朝鮮的王宮,也是韓國之遊的重要驛站。此宮是中國式宮殿的“縮號版”,無論占地規模還是建造工藝,都遠不會讓我等中華兒女景仰。中國人曾經滄海難為水,看罷長安北京不說宮,所以我對女導遊呶呶而談的景福宮興趣不大,倒是老在四處打量,這兒是不是當年袁世凱攻打過的那座王宮?這些顯得挺粗糙的朱門、紅牆上,是否還有清軍與日軍激戰時的彈洞?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老袁在這裏耗了偌長的時光,這對他性格的形成究竟有多重要?倘若當年他在此街頭戰死或遭日本人的處決,我們會不會在讀傷心百年史的文字裏,發現一個叫袁世凱的民族英雄?即使他僥幸不死而身陷敵獄多少年,我們會不會以“近代蘇武”或“清代文天祥”一類的桂冠來追念他?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徹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一想到這些深不可測的話題,我便記起那首唐詩。

是啊,假若袁世凱在稱帝之前身亡,今人對其究竟如何評價,還真的很難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