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吳佩孚遺跡考(5)(2 / 3)

皖係,直係,都威“黃土係”。

曲墓顯係近年新建的,從墓碑上看,是其子女集資重修的。原墓想必毀於“文革”。同是京西名人之墓,“破四日”時,連附近的萬國公墓裏的中國共產主義先驅李大釗烈士的墓碑都被推翻了,何況一個軍閥的土丘?

打聽農人,吳佩孚墓何在?一位農人遙指村外路北。

我們複驅車橫穿公路,遠遠見荒野裏有一半圓形建築。

駛上一座入村的小橋,見兩位穿迷彩服的年輕士兵在壓腿彎腰自我操練,便問軍閥吳佩孚的墓是否田野中的那座大“饅頭”。軍人相視搖頭,說,聽說過吳佩孚的墓就在這一帶,但不知到底在哪兒,田裏的那個圓堆不是墓,是座老碉堡。

瞻前顧後,再無明顯土堆,唯那座“碉堡”似墓,複下路請教一位正在疏林裏耕作的老農。老農拾手一指那孤零零的圓物:那就是嘛

果真是它!

一旦踏著軟軟的鬆土真的抵達吳佩孚墓下,我反倒有些踟躕了。這位民國英雄的歸宿雖不出意料的慘淡,但所見還是讓人略感酸楚——

半圓的鋼筋混凝土澆築的大墓沒有任何標識,更沒有名人之墓應有的一些附屬物(如圍牆,如鬆柏,如守墓的房屋),上部的表皮剝落得極為襤褸,下部幹脆全然裸露了,隻餘那些嶙峋的大石子兒在不停地硌眼;更驚心的是墓身上有兩處被鑿開的不規則的洞,如同兩隻被戳瞎了的眼窩在幽幽地瞪著世人。

我知道,這肯定是“文化大革命”的“豐功偉績”。在毀滅曆史方麵,史無前例的那場“大革命”是人類史上最徹底的一次文化大暴行。

我繞墓一周。北麵有兩扇水泥墓門,為粗壯的鐵箍所固定,門隙間有砸過的齒痕;其上,是一長桌狀水泥台,疑是當時的供台。我躍上台子,摸了摸早已涼透了的墓身,心裏越發冷了。墓南側有個更大的洞,大到足以讓我和同伴把頭伸進去看。隻是墓室裏太黑,得定一會兒睛後,才能看得清裏麵——

偌大的墓室裏空空如也,高曠的內壁上有幾行看不清的標語遺痕,再往下,一地亂石。沒有了棺槨。

冬日的太陽,早早地倦怠了,才下午三點多鍾,就懨懨地要回西山了。曠野風起,疏枝齊瑟。北麵是著名的玉泉山,那座有名的寶塔正無奈地瞅著我們幾個探墓者。從半個多世紀前吳佩孚被轟轟烈烈地送到這塊地上起,此塔就目睹了吳墓的滄桑。

當年,噩耗傳出冷清的什錦花園吳公館,北平的日本占領軍和漢奸政權立馬隆重祭奠了這位不肯屈就的大人物,甚至連侵華日軍最高司令官西尾壽造也參加了公祭儀式,而華北淪陷區的各省市三日之內均下半旗致哀。

吳佩孚之死,一直有三種說法。

一是被日本人害死說,這也是在大陸和台灣都被認同的一種說法。

一是被國民政府的特工人員投毒致死說,這是當時漢奸報紙上的說法。

還一種,即患牙病並發敗血症說,這是參與“吳佩孚工作”的日本高級間諜的說法。

乍看起來,後兩種說法也不無道理,因為蔣介石怕有影響的“日人”與日本人合作,確有過此類“前科”——汪精衛逃到河內後,他即命令複興社特務處(即軍統局前身)的人員前往製裁過,隻因汪氏命大才僥幸苟活了下來;與吳佩孚一並被日本人考慮的前北京政府首任國務總理唐紹儀,也是剛剛與日本人在上海灘密晤後便被人槍殺的(可見戴笠先生也不是吃素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日本人的一貫把戲,十一年前的張作霖被關東軍炸死時,不也曾被日本人宣稱是“南方便衣隊”所為?所以,盡管後兩種猜測屬合理想象,但沒有誰會相信隻害了幾天牙病的吳大帥會壽終正寢。

日本人為什麼要隆重追念吳佩孚?是善搞詭計的日本人在繼續作秀?還是他們的確為吳的民族氣節所感動?——有時東洋人也會對寧死不屈的中國誌士表現出比較奇怪的敬意,數年後他們不也曾向自殺殉國的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列隊鞠躬致敬並妥善收殮了嗎?

吳大帥的兩位孫子為我們講述了當年的哀榮:

冶喪處由敢偽當權者、生前部下、前朝遺老、朝野名流及親朋好友等一百八十餘人組成,為首的是齊燮元……

喪事是按照傳統方式舉辦的。先祖父身披道氅,足登雲履,以全道裝為壽衣(有一幅身著此裝的寫真油畫),用一口尺碼寬大的金絲楠棺木。這口棺木是在萬益祥木廠找到的,號稱北方第一棺,要價一萬一千元。老板聽說是“吳大帥”用的,僅收了七千五百元

入殮的殉葬品簡單而有意義,均由吳道時經手棗一般大的金銀元寶各一,置於逝者左右手中;數枚道院、教會和慈善機構的紀念章,這都是逝者生前所看重的榮譽獎章;一方白玉扳指光潤無瑕,象征著其人一生純潔如玉;一尺多厚的《春秋正議證釋》手稿安放在枕畔,這是逝者生前的未完巨著。僅此而已。

由於時處抗戰非常時期,不便歸葬蓬萊祖塋。治喪處研究議定,暫停靈於北平鼓樓西側的拈花寺東跨院(原為寺內菜園),借地建造了三間大頂殿式的北房,名日武聖祠。

1940年1月24日(農曆臘月十六)是移靈的日子,六十四人扛著繡“佛”字的大棺罩,兩旁各拴三百尺長的白練,由送殯人牽引,緩緩行進。

當時送殯的人數很多,雖沒有準確的統計數字,但殯頭至殯尾延綿數裏,據說殯頭已至天安門,殯尾尚未出燈市口。北平的老百姓自發地參加葬禮,以此來表達他們的愛國情感和對日寇的憤懣。沿途的樓窗裏、陽台上、街道旁的觀殯民眾,人潮如海,萬人空巷。人們還在途中搭有很多席棚進行路祭。殯隊邊進邊停,極為緩慢,從早晨出發至黃昏才抵達,幾乎行進了一天。當時報稱,此乃民國以來北平罕見的盛舉。

對吳佩孚之死,頗感難過的還有遠在巴山蜀水的中國中央政府。打敗了吳佩孚的蔣中正先生親致唁電給北平吳公館:

溯自寇患憑陵,於茲八載,先生托誌春秋,精忠許國,比歲以還,處境彌艱,勁節彌厲,雖暴敢肆其誘脅,群奸竭其簧鼓,迄今屹立如山,不移不屈,大義炳耀,海宇崇欽。先生之身雖逝,而其堅貞之氣,實足作勵兆民,流芳萬古。

這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戰區最高統帥,還在重慶軍政界舉行的吳上將軍子玉先生的追悼會上,送上了一副挽聯,極盡痛悼之意:

落日黯孤城,百折不回完壯誌;

大風思猛士,萬方多難惜斯人。

國民政府與最高國防委員會分別決議,追贈吳佩孚為陸軍一級上將。在國民政府的軍人榮譽史上,這幾乎是一項至高無上的“頂戴”,因為除蔣介石一人為特級上將外,隻有數位國民黨籍的職業軍人才配享如此尊榮。

耐人尋味的是,國共兩黨都對他們第一次合作時的仇敵表示了相同的敬意。就在前不久,駐重慶的中共元老董必武還曾在中共自己的周刊《群眾》上撰文說:

吳佩孚雖然也是一個軍閥,但有兩點卻和其他的軍閥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國曆史上偉大的人物是關、嶽,他在失敗時,以不出洋、不居租界自矢。……他在失勢時還能自踐前言,這是許多人都稱道他的事實。第二,吳氏做官數十年,統治過幾省的地盤,帶領過幾十萬大兵,他沒有私蓄,也沒置田產,有清廉名,比較他同當時的那些軍閥腰纏千百萬,總算難能可貴。

而另一位老資格的共產黨人謝覺哉數年前即題寫了“元敬再生”的大字金匾贈送什錦花園。“元敬”者,戚繼光之號也。吳氏孫兒說,“此匾一直懸於我家的大門洞”。

一個被打倒的日軍閥,能得到政見不同的當年敵手們的一致稱頌,實屬不易!

日光愈發失溫,而曠野上的風越來越硬,透過吳墓身上的兩個窟窿發出奇怪的鳴響。

它在訴說什麼?

枯寒的林枝緘默不語。

我們隻好去問一位在吳墓附近牧羊的老人。

盡管老人身上的那件黃色軍大衣內裏已經髒得和他鞭下的群羊一樣看不出白色,但對其童年的所見,老人的記憶還是很鮮明的:

吳佩孚下葬那天,來了好多大官兒、和尚、道士,好幾裏地長哪!不過,他的墓一直不風光,就這樣兒,嗯,就這樣兒。

花白胡子上垂著清鼻涕的老人還在講兒時見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