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墓平常很少有人來掃墓。倒是有一個人,在他的墳邊上蓋了間屋住,聽說是他手下的人,一直住了好多年,後來去了那邊的村裏當了學校的工友,文化大革命來了,這個人就不見了。
不知是天太冷,還是講述者的歲數太大,老人說不清“文革”時誰來搗毀的昊墓,也說不清原先的吳墓是什麼場麵,隻是糾正了我對腳下這片土地的叫法,說他們莊叫小黃門兒,不是普蘭店。
查證史料,老人說得對,吳墓的確一直簡陋如斯。
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12月16日吳氏下葬時,空曠的四十畝陵園裏,竟隻建好了一座孤零零的墳包,甚至連墓碑也沒有立起!設計藍圖上,尚有神道、碑亭,尚有石人、石獸,尚有一片蔚然的林木,尚有一道肅穆的大牆。然而,都沒付諸地麵上矣。究其原因,竟讓人難以置信——資金不足!
唉!說說當年吧。彼時,八年抗戰已經取得勝利,百廢待興,國民政府在南京槍斃了齊燮元等大漢奸的同時,也著手褒獎國難時期的一些有影響的故人。已辭世七年的吳佩孚理所當然地成為政府明令褒揚的人。時任貴州省主席的楊森與另一位川籍要人鄧錫侯飛到北京,出麵以“故日袍澤”和“平市各界”的名義發起公葬。吳氏的故友、行政院院長孔祥熙親任營葬委員會主任委員,在北平主持華北軍政的最高長官(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將軍亦就近擔任主委。因吳氏乃有口皆碑的清廉之人,遺屬自然無力厚葬之,所以,營葬委員會在報紙上刊發廣告,並往各地發函,征集捐款。
至於國民政府為何不把好事做到底——撥專款為吳修墓,恐與內外交困不無關係。國、共兩黨的紛爭已經演變成此熄彼燃的狼煙,內戰的陰影遮黑了中國的天空,一時間,物價飛漲,貨幣貶值,營葬委員會募得的大筆善款,到頭來竟隻夠勉強讓故人入土為安的了!而且,朝中也有非議,已赴美國考察水利的原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即為其代表。馮氏對吳佩孚的仇視是不言而喻的,國民黨內其他政敵對蔣介石的抵製也是可想而知的。蔣介石不能不審慎處理此事。但老蔣終究要表示表示,所以,他題寫了一塊“正氣長存”的匾額,還擬就一副頗為不錯的挽聯:三呼渡河,宗澤壯心原未已;一歌見誌,文山正氣自長存。
說吳氏是誓死抗金的大英雄宗澤,是寧死不屈的偉丈夫文天祥。總之,是民族英雄。
國民政府明令褒電:
故吳上將軍佩孚,於淪陷期間,忠貞不屈,大節凜然為國殞歿。為表彰忠烈,追贈陸軍上將銜。
李宗仁將軍和北平特別市市長何思源先生共同主持了公祭儀式。是日,全城下半旗致哀。長長的車隊從鼓樓經王府井大街、長安街、西單出西直門,抵達此地,那一天,又是一路的人山人海。
說起來,在這玉泉山下購買墓地,是絕好的選擇,因死者生前所崇敬的關羽,死後即曾在“玉泉”顯靈;而葬子玉於玉泉山,又正可彰顯故人潔如白玉的品格。隻因囊中羞澀,吳墓工程就隻能夠量入為出了!
不到三年,“北平”又改稱了“北京”。就在共產黨建國後的第十五天——1949年10月15日,吳之二夫人張佩蘭病逝於什錦花園,被嗣子吳道時送進墓室內與吳佩孚合葬。其時,吳道時已把十餘年前死去的生父吳文孚的墳遷到吳墓旁。兩年後,這位“兼祧”的兒子亦辭世,被運乾、運坤兄弟安葬於此墓前。1957年秋,吳道時的生身母親(亦即吳佩孚之弟妻)陳佩秋病故,與文孚合葬,她威了入土此墓地的最後一位吳氏家屬。又過了九年,駭人聽聞的文化大革命率先在北京開始,“反動大軍閥”的墓首當其衝,墓廬被搗毀,墓穴被鑿破,棺木被打開,屍骸被拋棄……紅色風暴摧毀過後,就隻剩下這座空空如也的水泥殼……
回青島後,我從《北京日聞叢書·京西名墓》中又查到了一點相關的文字:
墓地四周有鬆牆圍護,墓前立著一通石碑,上刻“孚威上將軍吳公之墓”,鬆牆外邊立一塊“吳佩孚墓地”指示牌。吳佩孚手下一位師長,在墓地建成兩間丙舍(即陵墓旁的小屋),自願充任守墓人,長年居住守護在這裏。
空墓裏發出的聲響,奠非就是那個自願為吳大帥守墓的神秘長者的絮絮交代?
吳的人格魅力,確也令不少人折服。有一例證:北伐軍攻堅武昌時,一位吳軍的軍長死守城中直至被俘。勝利者責其不該為吳氏賣命,該軍長卻答:吳大帥的主張可能不對,但其人格令我信服,且對我有知遇之恩,故本人明知城不可守也要為他而戰。勝利者感其對吳氏的忠義,非但未加害這位軍長,反而將其釋放。
古人重義,義薄雲天。無論是那位守城之將,還是這位守墓之將,能對故主如此忠心,該是何等的堅忍啊!那位敗軍之將,後來窮死津門;而這位守墓之人,卻不知所終,結局無法不令人懸想:試想一下,一位孤獨無援的神秘老人,默守著故主的一丘圓墳,春秋倥傯幾十載,不惜黑發人熬威白發人,這是怎樣的傳奇!
一行人悵然回到路上。
回望吳墓,空寂於荒原之中,周圍隻有寒風狂搖枯枝。
然而,我突然看出,它不似碩大的饅頭,更不是什麼碉堡,而是活脫脫一具堅挺的陽物——
它上圓下粗,茁立於天地之間,任寒流摧之曖風熏之,卻堅持著不肯倒下。好硬朗的一條生命之根!好剛強的一道曠野奇景!誠若當年蔣中正先生所讚:“屹立如山,不移不屈。”
當初困居白帝城時,像一千多年前在夔門長歌當哭的杜甫一樣,吳佩孚也在懸崖上麵對茫茫大江抒發過連篇的感慨,他的長詩《萬縣西山放歌》的最末一篇,是一首很悲涼的短章:
他年容吾一抔土,不須伐石姓名敘。
自古聖豪幾墳塋,茫茫煙蔓尋何處?冬季村野,斜陽荒塚,能不暗驚這位吳子玉先生的讖語?
看過吳佩孚的墓次日,正是星期天。早晨,我在北京潘家園的日書攤上“淘”得了一本線裝的小冊子,發黃的封麵上題著《日食參考說》,作者署名“吳佩孚”,名下附一紅章,是陰文“吳佩孚印”。攤主索價三百元。
我有點暗驚與這位山東老鄉的頻頻相遇,便從塑料套中取出此書。
翻開扉頁,褪了色的鋼筆字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一九三八年六月七日於北京什錦花園一一號公館客廳親贈壽泉
這是作者死前半年題贈別人的。
壽泉其人,恐係山西政壇元老、閻錫山的老哥們兒溫壽泉也。溫氏早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也是名揚一時的“亂黨”骨幹,辛亥革命時他在太原與閻錫山共同領導了晉省的光複,閻為山西軍政府都督,他任副都督,足見其功勞之偉。南京政府建立後,他被授予軍事委員會委員、陸軍部中將參議,淡出軍政界,後在晉軍主力傅作義部任高級顧問,估計掛名領薪而已。抗戰爆發後,京津一帶正是閻錫山的第二戰區的勢力範圍,所以,溫將軍在自家的地皮上造訪什錦花園的主人是很自然的。溫先生後來並未跟老友閻錫山步步南撤,倒是跟傅作義留在了北京。共和國成立後,傅將軍被共產黨人尊為水利部部長、國防委員會副主席,溫則成為北京市人民政府文史館館員,於1955年病逝,終年七十五歲。以其人終老於京華寓所、大陸又迭遭政治運動洗劫來看,此書流散於坊間亦屬正常。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此書的真偽了,隻想把屬於這個人的東西一並收藏起來,便以二百元的還價成交,欣然成為此書的主人。
說實話,這類說天象的文字很難讀,我也向無興趣,但第一頁文字還是嚇人一跳:
緒言
餘解經至桓公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適當國曆六月下旬。因思十九日日食。當夏曆之五月朔日。即周時之七月朔也,故解經畢。加以附件。以備中西測箅家之參考焉。
蓬萊
吳佩孚啟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天運丙子年五月初七日
雖說篇中的古典標點讓人一頭霧水,但我已經約略知道這是我的山東老鄉吳子玉在準確地解讀兩千七百多年前的一次日全食史料,並記錄下自己觀測到的最新一次日食(1936年6月19日)的情形了。
解讀這半人半神的“天語”,遙想他漠視身外囂塵,專注地鑽研九霄之上的奧秘的身影,能不對這超然且凜然的作者肅然起敬?
2001年1月29日完稿
2005年7月16日修訂
2011年7月30日重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