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霖的傳記在海峽兩岸出了不少,相同的說法是:張作霖之父張有財是個不務正業、嗜賭威性的家夥。某次,他把莊上一個姓王的人贏得光光的,逼人家拿老婆抵債,被那人一怒之下打死了。而被打死的版本又有兩個,一是說被那廝引入村外林中用鐵鎬敲碎後腦勺當場斃命的,一是說兩人互毆時被那人踹中要害拾回家後不治身亡。總之,按“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文革血統論”來看,張作霖日後成為殺人越貨的土匪,成為“投靠日本帝國主義的反動軍閥”,是自有其“反動基因”的。
然而,對於張有財的死,長孫張學良卻不這麼說。暮色蒼蒼的“少帥”告訴他的傳記作者唐德剛說:祖父被害的原因並非因要把別人的老婆賭回家。那天,他根本沒參賭,而是在觀賭時看出王姓賭徒是靠耍手腕贏光了別人的錢,便忍不住指責了王。回家途中,兩人由唇槍舌劍演化為拳腳相加,結果,他被年輕力壯的王某打傷,回家後不治身亡。那一年,張作霖才十三四歲。
不知是外人們以訛傳訛,還是張學良誓死為長者諱,反正我們讀到的“曆史”往往與真相並不是一回事。
幼年的張作霖,人稱“張老疙瘩”。東北方言裏,“老”即“小”——“老姨”說的是“小姨”,“老閨女”說的是“小閨女”,而“老疙瘩”當然就是“小兒子”了,“疙瘩”即“寶貝疙瘩”之簡稱兼昵稱。傳統的說法是,因父猝死,家又被洪水衝毀,娘不得不帶著他們兄妹幾人改嫁外鄉的一個獸醫。“張老疙瘩”雖天資聰穎,卻因家貧,隻讀了幾個月私塾便不得不輟學,後跟繼父學相馬、醫馬、騸馬,並因之結識了各路“胡子”(土匪)。後因生活所迫,甲午戰爭期間,他威了大清國的一名騎兵,時年二十歲。
關於張作霖從軍的原因,張學良另有說法。他說,父親是因避禍而投奔了清軍。當年,張作霖和二哥張作孚為給亡父報仇,蓄謀槍殺王某。就在他們夜襲仇人家時,卻無意中驚動了其宅院內的一位老太婆。怕老嫗大叫,張作霖上前掩其嘴,不料手中的槍響了,老嫗登時斃命,宅子內遂一片大嘩!兄弟二人不得不中止複仇行動,連夜潛逃。流浪多日後,張作霖在遠離故裏的“毅軍”當了兵。而他的二哥則被官府緝捕到案,被判刑十年,因《大清刑律》有親屬代為服刑之規定,故張作孚的刑期由其二伯父代服了。
戰爭失敗後,張作霖這位已升至哨長的清軍下級軍官不得不流落回籍。男大當婚,他娶了本地財主趙占元的二閨女趙春桂為妻,因家中太窮而不得不“倒插門”——入贅嶽父家。本來,小日子過得挺安穩,不料卻被村裏一位多事的財主舉報“通匪”而蒙冤入獄,受盡屈辱。出獄後他一氣之下落草於綠林,成為保護一方的黑道首領,後漸威氣候,所部擁有上百人,一直到被新民府知府增韞收為官軍。
這就是張作霖青少年時代的全部履曆。與他同時代的未來軍閥們在讀私塾或讀武備學堂的那些年裏,他卻一個人在荒涼的東北黑土地上啃讀生活的艱辛。
動蕩的成長歲月,使這個生性機敏的小個子擁有了過人的膽識和堅強的意誌,擁有了寧可亡命也不肯認輸的倔強性格,擁有了胸懷白山黑水放眼中原大地的宏誌與耐力。
這是一個自立於草莽的民間梟雄,這是一個有別於其他軍閥的另類元帥,在北洋時代的政治舞台上,這位最後出場的主角無疑是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
僅複述早年張作霖的兩個故事,即可窺其為人。
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果敢。少年時代的一次賭博中,他遭人合夥算計,輸得精光。他晤出被詐,遂一刀剜下了自己腿肚子上的一片肉,擲在賭桌上:“來!我坐莊,賭這塊肉!”日時賭場的規則是莊家賭什麼,眾人就要陪著賭什麼——張作霖賭了身上的一塊肉,若贏了,輸家也必須奉上自身的一塊肉!眾賭徒連忙向張作霖認錯賠不是,並把詐來的錢悉數退還。敢做敢當,甚至敢玩命,這就是張作霖!
另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大度。新婚後入住嶽父家的張作霖,因常替各路過往的土匪醫馬,本人性情也剛烈,遂惹得趙家廟村的富戶們暗自擔憂,村裏那個多事兒的財主李老厘竟向廣寧縣(今黑山縣)縣衙舉報張氏兄弟涉嫌“通匪”!張作孚、作霖兄弟遂蒙冤被逮,關進縣獄,一番磨難自不待言。由於查無實據,關了一段時間後,縣衙便將張氏兄弟釋放。出獄後的張作霖幹脆破罐子破摔,真的投奔了一路“綠林”。山不轉水轉,十幾年後,當年被誣“通匪”的張作霖一躍威了中華民國奉天督軍(全省軍政第一把手)。就在張督軍衣錦還鄉回到趙家廟村時,嚇破了膽的李老厘與老妻前往督軍行轅請罪。誰知督軍大人哈哈一笑,說:我張作霖從不記仇,你雖告發我,但也是為了鄉裏安寧,況且縣衙並未將我怎樣,反使我奮發向上,才有今日。說罷,他掏出二百塊大洋塞給李老厘,勸其回家安心過日子。喏,這樣一個心胸敞亮不計前嫌的人物,能不出人頭地?
沒有任何外力幫助的張作霖在亂世中迅速崛起,成為20世紀初期東方大地上的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你能說沒有緣由?
那天,站在那個終結了他生命的鐵路橋上,我的目光順著兩道泛著陽光的鋥亮的軌道滑得很遠,直至渺茫的北洋時代……
鐵路還是當年的鐵路,路基也還是當年的路基,日橋炸毀後又建了新橋,鐵路炸斷了再續新軌,唯獨對斯人的評價,卻一點也不肯翻新。
望著一旁塵土飛揚的立交橋建設工地,我很想知道這座城市的決策者與建設者們是否會從這龐大的工程投資裏撥出一點點碎銀來,在這令整個中華民族蒙羞的地方,為一個曾讓曆史生動的先人,再留點什麼……
後來,我找到了當地有關這座立交橋開工的報道,人們顯然沒有考慮要為一個“壞人”殉難處追加點預算——
1999年9月28日,《沈陽日報》上是這樣報道的:
本報訊9月27日,位於當年張作霖被炸的皇姑區三洞橋附近,鳴響了興建立交橋的哨響。
這一開工興建的群體式立交橋,位於和平區與皇姑區交彙處,該地因曆史上曾發生張作霖被日本人所炸而聞名。此處地處交通要道,道路狹窄,車輛擁擠,經常發生交通堵塞。由沈陽鐵路局設計院和沈陽市市政工程設計研究院共同設計的這一組大型立交橋,將從地上穿越沈吉、長大鐵路……顯然.沒他張作霖什麼事兒。
走下三洞橋,我走進了大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