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三洞”,說的是橋下由兩座水泥橋墩隔成的三個通道,兩“洞”依然跑火車,一“洞”為公路與人行道。史籍稱此處為“老道口”,因其為南滿鐵路與京奉鐵路兩條鐵道的交又口——橋上的鐵路北接長春南通大連,橋下的軌道由沈陽鋪到北京(時稱“京奉鐵路”)。當年,日軍就是在這座橋上預埋了二百五十磅炸藥,待淩晨5時30分大元帥專列如期而至時,五百米外嘹望塔上的關東軍獨立守備隊中隊長東宮鐵男狠命扭動了開關,三洞橋那極厚重的鋼筋混凝土橋麵就準確地砸在了第四節車廂上……
一個有可能改寫近代中國乃至東亞曆史的強人消失了。
我是一個對曆史遺跡有盎然興趣的找尋者,我對所有影響過曆史的人物都懷有一種敬意。所以,我第三次來沈陽時,專程來到這裏,找那塊猥瑣的水泥牌。
從一個修理自行車的老人身後繞過,登上斜斜的路基,卻隻見一方新砌的臥式黑色大理石碑取代了原先的標誌牌。
新碑正麵是一行深鐫著的大號魏碑金字:皇姑屯事件發生地
哦,奉天遺民們對前朝的本土首領有了起碼的敬意。
張作霖雖為萬人唾罵的“反動軍閥”,但他主政東三省時,東北地區的民族經濟獲得很大的發展卻是事實,僅以腳下的鐵路為例——在沒有發達的航海與航空運輸業的時代,張氏自建鐵路達十一條之多,裏程總數竟占了當時全國自建鐵路的80%以上!就憑這個紀錄,東北人也不該忘記這位先人啊!
碑陰是一篇記載事件發生過程的銘文。不過,還是直呼“張作霖”其名,既不是“先生”,也不是“將軍”,更不承認他是“大元帥”。上前摸一摸,盡管每個字窩都黏著金粉,但還是挺髒。
我們城市裏的鐵路兩側總是一副準垃圾場的窩囊相,腳下自不例外,碑前就是一片極簡陋的平房,碑下雜亂的枯草中摻著不堪入目的生活垃圾,讓人難以喘息。鐵橋附近正在興建一座頗有規模的市內公路立交橋,重型卡車來來往往以致塵土飛揚。這時,道口的橫杆伴著鳴笛聲緩緩放下,橫杆兩側很快擠滿汽車與行人。俄頃,一列橙色的新型旅遊列車自北京方向隆隆駛來,鑽橋洞而過,直趨沈陽北站。然後,道口開禁,噪音與塵土相攜而起,紛紛揚揚。
2001年10月24日這一天的上午,我站在三洞橋上忽生感慨:在這樣的大環境裏,人不可能不灰頭土臉。
張作霖一直是中國近百年曆史教科書上灰頭土臉的人物。民國十七年(1928年)的那個黑色的暮春,張作霖的噩耗傳出沈陽城後,除了東三省懸著吊喪的挽幛外,關內外乃至國內外,竟是異口同聲的慶幸!
勢頭正盛的國民黨罵他,因為他是“黨軍”(國民革命軍)武力統一中國的最後一塊頑壘,沒有他,南京城外那個無梁殿四壁上的“北伐烈士英名錄”就會少鐫若幹行;共產黨罵他,因為他一直以“討赤”為天職,並下令處決了中共啟蒙者與北方領導人李大釗。對1949年以前的中國近現代史,國、共兩黨的評價總是你是我非,但說到奉係軍閥張作霖,卻頗為例外地保持了一致。
其實,更為高興的是兩個都在中國東北地區有各自利益的強橫鄰國。用病榻上的孫中山諄諄告誡年輕的張學良的話說,就是:你們東北身處“紅白兩個帝國”中間。孫中山不管兩個強鄰更換什麼樣的國體外衣,掛什麼圖案的國旗,他一眼就看穿蘇聯與日本的共同本質。逸仙先生確是神仙!
日本人的興高采烈是可想而知的。雖說駐紮在中國東北地區的關東軍自作主張操辦了這次卑鄙的謀殺,以致日本內閣總理田中義一在遭天皇責難後不得不引咎辭職,甚至憂憤至死,但一直不肯就範的中國“東北王”張作霖被提前終止了生命,隻會使“大日本帝國”的“大陸政策”更加順利地實施下去。
蘇聯人更是歡天喜地。他們一直把張作霖視為中國第一仇敵,他們認定張乃日本人的走狗,而曾在日俄戰爭中打敗他們的日本人一直是蘇聯人的心腹之患。欲防備日本人的抄後路,必先打倒“奉張”,進而在遠東建立一個符合蘇維埃國家利益的中央政權——蘇聯人全力策動的中國南方的“國共合作”和北方的馮玉祥的“北京政變”,其實質蓋出於斯。蘇聯人尤其忘不了前些日子張作霖在北京主政時留給他們的恥辱——中國軍警突然闖進蘇聯使館及相關辦公室,起獲了七卡車幹涉中國內政的材料(李大釗就是在那一天被捕的),並翻譯、編纂了《蘇聯陰謀文證彙編》公之於世,從而使蘇聯人在世人麵前大大地丟了一回臉。現在,與蘇聯接壤的漫長疆界上沒了這個強人,“老毛子”豈不快哉?
而且,北京東交民巷裏的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和美國人等對張的斃命似也有些釋然。他們對一直周旋在日本人與蘇聯人中間的中國“東北王”並不了解,也不太感興趣。去年張就任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即非常名義的國家元首,西方列國的公使們竟沒到場祝賀!既然當初違反國際外交慣例不去祝賀,現在當然也就更不會為其喪生而哀傷。國際社會不講道義,隻認實力。
死了張雨亭,居然會讓各方都開心!嗚呼!
雨亭是張作霖的字,是他在清光緒元年二月十二日(1875年3月19日)生下來後就有的稱謂。待他升任“東北巡閱使兼滿蒙經略使”後,人們便以“雨帥”稱之;及至其長子張學良長大成人開始帶兵,威了奉係的“少帥”時,他則升格為“老帥”——北洋時代,並無“帥”職,因“使”(如巡閱使、經略使、籌邊使等)的地位在一省最高軍政長官督軍(或督辦)之上,故凡被任命為“使”的軍人,統被世人稱為“帥”。
張雨帥的身世很慘,一個從遼寧省海城縣葉家鋪子北小窪村走出來的流浪兒,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苦孩子。
有關張氏家族的來曆,《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張公行狀》上說,張家“遠祖居山東”。而晚年的張學良則說:他們張家本姓李,祖籍是“河北省大城縣”,本家一位女子嫁給張家後,因無子嗣,便將李家一個男孩子過繼給了張家,這位男孩兒,就是張作霖家族的先人。張學良還說,他曾問過父親:現在李家已經沒有後人了,他再過繼回去如何?“我父親聽後,還連連說好!”
張作霖連連說好,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本該叫“李作霖”或“李”什麼,因為還在他擔任奉天督軍時,就曾有一個來自河北省大名縣(並非大城)的老農前來認親。督軍府的衛兵聽這個自稱姓李的老頭兒來認本家張督軍,以為他是說胡話,差點兒動手打了他。但見老農理直氣壯硬要往裏衝,才不敢貿然行事,將此不速之客的“怪誕”言行層層上報上去。令護兵們大感意外的是,老頭兒竟被請進府裏!據說,張大帥親自接見了此人,但見老農從包裏掏出一冊極日的家譜,指指點點,找出張作霖祖先的名諱,並準確地說出張的祖父的大名!督軍大人禮遇了這位找上門來認親的老叔,並讓副官將其好生招待了一番。數年前,魏福祥等人編著的《張作霖沉浮錄》中有此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