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一直被貶為“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的“反動封建軍閥”,沈陽城裏的這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沒把其麵目醜化,這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正常人的五官俱同,隻有大小、搭配略有差異而已。但摻上了情感的廣角鏡,人的麵目便有了天地之差。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即是此理,所謂“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亦為此理。
我不會相麵,所以看不出張作霖有多難看——豈止不難看,他年輕時甚至稱得上是眉清目秀哪!如用古文形容,算得上是“翩翩一少年”,張學良哥兒幾個的長相哪比得上他爹呀!眉清目秀為什麼在後人眼中,卻威了獐頭鼠目?舉止得體又不失幽默感,又為何成了開口隻會罵“媽了個巴子”的橫暴老粗?——我把大人物有無幽默感看得很重,毫無幽默感的人是不該從政的。
西方在華的主要報紙《密勒氏評論報》的主編鮑威爾先生曾專程前往奉天采訪過張作霖,在他的那本《我在中國二十五年》(MyTwenty-fiveYearsinChina)中的張作霖,就是一個具有幽默感的人:一九二三年春,我訪問過張作霖元帥,至今印象深刻。
這位東北軍事獨裁者,在中國人心目中,隻是一位出名的“紅胡子”。這個名詞的起源,可以上溯幾個世紀,是中國人對早年從西伯利亞入侵強盜的稱呼。後來,凡是活躍在東北的那些無法無天的中外土匪,就統統被稱為“紅胡子”。外國人另外送給張作霖一個綽號“東北虎”,形容他的大膽妄為和豪放不羈。我一直聽見他的這兩個綽號,斷定他是一位凶狠的、滿臉絡腮胡子、屁股後插著兩支快槍的土匪頭子,所以去訪問他的時候,心裏已經有所準備。因此,當我坐在會客廳裏,看見一位矮小、溫和、沒有胡子的人走進來,有人介紹說這就是張作霖將軍時,我不由大吃一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向張將軍提問中國國內政治問題。他保證說,他的一切措施都是為了和平,他的興趣隻在於統一中國,當然,如果需要的話,也不惜使用武力。
交談中,我幾次提及外界有關他與日本人有染的說法。他告訴我,在1905年日俄戰爭中,他的確幫助過日本人,那時他作為一位遊擊隊頭領,專門襲擊俄國人的交通線,而且幹得比任何人都更出色,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這片白山黑水間。
對張作霖父母的情況,人們知之甚少。一般的說法,他的父親也是一位紅胡子。因此,我笑問他年輕時在哪裏讀書?他眨了眨眼睛,通過翻譯回答說:“綠林學校。”張作霖將軍不失為一位具有幽默感的人。
在中國待了二十五年之久的鮑威爾先生不光采訪過張作霖,而且還與南方的革命黨首領孫中山、西北軍(即國民軍)的馮玉祥、上海灘“聞人”杜月笙等人都有交往。他回到美國寫在華回憶錄的時候,張作霖早已過世多年,但說到這位出身卑賤的中國元帥,他依然充滿敬意:
盡管東北長期處在日本軍閥的鐵蹄下,張作霖常常不得不奉命行事,但蓋棺論定,他無隗一個愛國的中國人。張作霖把自己的大半財產用於興辦教育。他年輕時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在東北亞地區,跟俄國人和日本人玩弄國際政治這副牌時,卻是一個精明的牌手,應付裕如,得心應手,始終保持了東北領土的完整。
如果說,鮑威爾先生根據自己的好惡寫下的親曆失之偏頗的話,那麼,半個多世紀後美國人出版的權威的《劍橋中華民國史》裏,對“奉張”的表述則應該更顯公允:
一九三一年前,滿洲的日本政治權力被限製在租借地和鐵路區內。……他們有過高地估計自己對滿洲的軍閥統治者張作霖的影響的傾向。北京政府的權力在張作霖的轄地內是很小的,但張同樣善於有效地限製日本人,視情況需要或是不理他們,或是與他們妥協,但是成功地利用競爭的日本利益集團的互相傾軋,可靠地維持一個中國半獨立的政體。
你看,局外人筆下的張作霖不光不是日本人豢養的走狗,反倒是一位了不起的愛國者!不光不是個大肆出賣祖國利益的曆史小醜,反倒是個始終保持了祖國領土完整的精明政治家!同一個人,映在不同國度不同政見的人的瞳孔裏的形象竟相差如此之遠!
說張作霖是愛國者,甚至譽之為愛國將軍,並不過分。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他還在洮南當前路巡防營統領時,就曾率所部力剿蒙古叛亂武裝,在遼北的大地上與蒙匪胡克陶克血戰了三年,終以胡克陶克退縮俄境、其悍將白音達賴被誅殺而告捷。那會兒,鬧著要獨立的蒙古人背後有沙俄的魔手。民國初年,他當上奉天省軍政一把手後,再次遭到“滿蒙獨立”的叛國武裝的挑戰,蒙匪巴布紮布興兵犯亂,張作霖也再出重拳強力打壓。這會兒,鬧著要分裂祖國的蒙古人的背後是日本軍方和浪人的鬼影。以中國人的血性和良心,極力維護了中華的統一,稱這樣的軍事強人為“愛國將領”,豈有疑乎?
還可大書的,是張作霖辦教育。不知今天的東北大學的學子們是否真的了解,貴校正是張作霖一手創辦的。因家貧而上不起學的“張老疙瘩”,太知道沒有文化的痛苦了!當年,他是趴在人家私塾的窗上偷聽,被先生看到,問明情況,才被特允免費求學的。後來的文韜武略,正得益於少年時的粗通文墨。為感戴當年的恩師,發跡之後,他一直請老先生為家塾老師,並供養至終。這個很懂得教育興邦道理的“東北王”,於民國十一年(1922年),創辦了東北大學,大片校園用地是省政府劃撥的,建築與教學設備所耗費的二百八十萬元大洋,是他苦心經營東北多年攢下的。他規定,校長須由省長親兼,教師待遇須在全國最好。
“它的教育水準及設備比較日本在滿洲設立的高等教育遠為高超。”凡成績優異者,都送往國外留學深造,“對自費出洋的,都由省政府酌量予以救濟”。這是台灣史學家吳相湘在《張作霖與日本關係微妙》一文中告訴人們的。
老帥死於非命後,少帥曾親兼校長,繼續讓東北大學保持國內一流水平。依老父親生前製訂的選聘一流教師的政策,他以國內最高薪水把當過教育總長的章士釗、當過財政總長的羅文幹、北大的名教授梁漱溟等一流學者請到了奉天,為東北子弟們解惑授業。梁思威、林徽因伉儷遊學歐洲回來後,也先在該校上崗,並創辦了國內高等學府裏的第一個建築專業。
民國時,凡在白山黑水受過教育的人,不該忘了他啊!
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有此山川之偉大,故生民質樸而雄豪。
地所產者豐且美,俗所習者勤與勞,願以此為基礎,應世界進化之洪湖。
沐三民主義之聖化,仰青天白日之昭昭。
痛國難之未已,匣怒火之中燒。
東夷兮狡詐,北虜兮矯驍,灼灼兮其目,霍霍兮其刀。
苟捍衛之不力,寧宰割之能逃?
惟臥薪而嚐膽,庶雪恥於一朝!
唯“知行合一”為責,無取乎空論之滔滔
唯積學養氣可致用,無取乎狂熱之呼號。
其自邇以行遠,其自卑以登高。
愛校、愛鄉、愛國、愛人類,期終達於世界大同之目標。
使命如此其重大,能不奮勉乎吾曹?
這是《東北大學校歌》的原始歌詞,是“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劉半農與趙元任二位應邀合作寫就的,在停唱了六十年後,現經刪改,又威了該校的校歌。無疑,這是吾國尚在傳唱的最古老的校歌。在浮躁的當下,雖說歌詞並不上口,也很難記住,但吟唱並體會著這樣一曲沒有空洞的政治口號卻有著悠悠古韻的校歌,豈不真的陶冶情操並進而令人學會尊重曆史?試問“東大”莘莘學子們,高歌此曲時,可否會想起八十多年前那位傾心創辦教育、慷慨培養人才的軍人政治家?
我欲因之思雕像。想必東北大學的寬闊的校園裏已經有不隻一座為人師表者的雕像。其實,依我說,最該立的,是那個人。
喏,又說跑題了。再回到大帥府吧。
名宅的一進院西廂房,原大帥府內賬房,現展覽館旅遊商店裏,同伴劉延軍買了本最新版的《張作霖全傳》,封麵上三分處還寫著這樣幾行提示:
一個性格奇特,身具劉邦之用人之道、諸葛之忍容之術,充滿權欲的大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