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食毒品、嗜賭如命的小土匪竟爬上民國元首的寶座。
兩隻狐狸眼,機警過人,天性狡黠,外表文弱,內心殘忍。
封底,竟又把“兩隻狐狸眼……”一句罵人的話囉嗦了一遍。想必作者和編輯對這個俏皮的比喻自鳴得意。
喏,這就是21世紀之初人們對他的態度。
唉!張作霖,你究竟是黑土地的守護神,還是為虎作倀的妖魔?
三進院最早為“後宮”,是張作霖幾房妻妾居住的地方,長大完婚的張學良也曾長期住在此院的西廂房。
共和國的創建者們對“矢誌討赤”的“老帥”深惡痛絕,但對發動了“西安事變”的“少帥”卻十分感念。2004年10月24日我造訪大帥府那天,正是張學良在美國夏威夷島上過世整一個月的日子,其故居的房間也就威了“千古功臣張學良展室”,在一張大幅的臉上布滿累累老年斑的張學良的彩照下,擺著許多簇由親屬及當地有關部門送的鮮花。在這間張學良與發妻於鳳至共同居住過的房子裏,我不禁想起有情有義的周恩來在紀念“西安事變”二十周年座談會上的那聲肺腑之歎:“每次提到張將軍,都不禁落下淚來……”
西廂房南間,原為張學良的辦公室。戎裝“少帥”的蠟像也很逼真,但卻不傳神。蠟製的英雄畢竟沒血沒肉。隻因他一直被當威正麵人物來講,故在此屋與之邂逅時未再覺驚奇,誠所謂“見慣不驚”也。
讓我有些吃驚的是“奉張”與孫中山的良好關係。
盡管展覽的說明文還在用憤怒的口吻說,張作霖“無恥地”稱自己與孫中山先生是“老友”,但孫中山曾接受過“奉張”的十餘萬大洋和五千支步槍的襄助一事,確是有案可查的,孫中山派自己的兒子孫科與汪精衛等要人專程赴東北為張氏祝壽的事兒也是無法否認的。困境中的孫中山,積極參與段祺瑞和張作霖的三角同盟,以南北夾擊獨霸北京政壇的直係,這也早已不是秘密。
現在的廣州中山堂裏,還展示著一封孫氏“民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寫給“張總司令雨亭啟”的親筆函,廣州軍政府的大元帥稱自己“赤手空拳與吳賊決鬥,一年以來屢蒙我公資助,得以收拾餘燼由閩回師……”實為鐵證。而孫文辭世前的抱病北上,即是為建立這種聯盟的最後一搏。途中逗留天津,正是為了拜會寓居津門的張作霖。作為回訪,張作霖派長子張學良到他下榻的張園(孫走後才成為溥儀的“遜帝行在”),垂暮之際的中山先生的那番“你們東北地處紅白兩個帝國之間”的無比英明的論斷,就是那次在病榻上闡述的。
現在我們學的中國近代史,還是國、共兩黨並肩北伐時的版本,說白了,是模仿蘇聯人的口吻寫威的。曆史總是由勝利者執筆。北伐勝利了,人們便再不肯提張作霖與“本黨”總理交往的事兒了。如果服從了三民主義的張學良不在西安發動“兵諫”,還當他的“副座”(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老子的功勞或可會被人提及,可惜他落了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張作霖曾幹過的那點好事也一並陷進淤泥中了。
從三進院回廊的東北口出去,眼前豁然一亮——假山前後,一大一小青磚樓依然矗立。我們先去了小青樓。
小青樓是座中西合璧式的二層樓,當年,主持帥府家政的五夫人壽懿就住在樓下的東屋。
這位少婦絕對了不起,她深得張作霖之寵,不光因精明能幹,而且還胸懷寬廣,從不恃寵幹預政事,把這個大家庭理得井井有條,各房之間和睦相處。小青樓本是張作霖為她一人所建,但她把別的妻妾生的子女也接到自己頭頂上住了——張學良的妹妹們都住在小青樓的二樓。
出事那天,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傳來後,列隊迎接的大帥府門前的軍樂隊便被遣散了,一班恭迎“當家的”回府的女眷們慌作一團。副官請五夫人去接憲兵司令部的電話。電話報告大元帥專列在老道口出事了,詳情尚不清楚。
五夫人疑為幻聽。撂下電話,就見一輛小臥車急急駛來,沈陽憲兵司令齊恩銘和大帥的副官王憲武抱下了一身是血的“當家的”,徑直入宅,放到了小青樓裏的五夫人床上。因為被炸之後,大帥神誌迷糊地囁嚅了幾句,副官聽懂了一句,是:“我到家……看看小五兒……”五夫人哭威淚人兒,五夫人聲聲呼喚!
醫官趕來,但已無力回天。血肉模糊的張作霖殘喘著,說:“我兩條腿都沒了……恐怕不行了……告訴小六子(張學良的乳名),以國家為重,好好幹吧……我這臭皮囊不算什麼……叫小六子快回奉天……”然後,命喪黃泉,距被炸時隻有四個小時,年僅五十四歲。
年方三十歲的五夫人大放悲聲!另一位隻有二十三歲的大帥遺孀馬嶽清更是哭威淚人兒!正是豁達的五夫人容忍了她,她才得以從一個津門戲班女孩兒的卑微角色,走上帥府六夫人的顯貴之位。
哭聲驚動了在場的東北軍政要人。張作霖在綠林裏結識的老夥計們大事不糊塗——此爆炸定有複雜背景,極可能是日本人所為!因為早在十幾年前,日本人鼓動著宗社黨和蒙古分裂分子鬧“滿蒙獨立”時,就曾一天之內兩次以炸彈襲擊老帥。幸當時老帥僅四十出頭,身手敏捷,馬技又高,方躲過此劫。第一次遇襲,炸彈一響,隻炸翻幾個護兵,他飛身上馬飛奔回府。不料,途中,竟再遇日本人投擲炸彈!這次,氣浪把他的軍帽都炸飛了,但他依然無恙,終於平安回到府中。北洋巨頭裏,像這樣直接遭日本人再三謀殺者,僅張某一人,可想而知,這樣的人怎麼會“親日”並“賣國”呢?
奉軍老夥計們的判斷是很有根據的。這一次,老帥北歸,經過嚴密護衛,從山海關到沈陽城,京奉鐵路全線,都是奉軍守兵十步一哨地戒備著,但唯奉天城外的老道口一帶歸日本關東軍警戒!而且,大帥在離開北京前曾與日本公使鬧翻了。更蹊蹺的是,隨老帥一道離開京城的幾位日本顧問,竟都在天津提前下了車!日本關東軍不希望老帥回來,所以害死老帥以乘亂製造事端,是極可能的。所以,奉係軍政大員們商定,在張學良從北京歸來之前,秘不發喪!
這一天,恰巧是留駐京城的張學良的二十六歲生日。奉軍總參謀長楊宇霆等一班留京的奉軍高官嘻嘻哈哈聚到“少帥”居住的中南海裏。然而,慶賀的酒杯還未端起,噩耗已自關外傳來…
6月6日,亦即張作霖一命歸西的兩天之後,奉天省公署發布公報稱:主座身受微傷,但精神尚好。
大帥府安之若素。醫官依然天天換處方,廚房照常頓頓來送飯。其實,小青樓內,隻有大智大勇的壽懿天天以淚洗麵,陪著被安放在她臥室對麵會客廳裏的張作霖的遺體。
日本人狐疑:這麼強烈的爆炸竟然沒炸死“東北王”?他們後悔沒派埋伏在兩側的日軍敢死隊衝上專列掃射或刺殺一番——當時陰謀策劃者已經安排好三個方案:一是爆炸,二是在爆炸現場前不遠的鐵軌上安裝脫軌器,三是敢死隊直接衝鋒與張作霖的衛隊同歸於盡。按日本人的方案,張大帥必死無疑。然而,現在,張作霖居然沒死!
日本人心虛,便不敢再輕舉妄動。日本駐奉天的總領事林久治郎來了,但他隻能在辦公區域被留住,按中國人的風俗,眷屬區是不容外邊男人進入的;日本人不死心,又讓夫人們蹀躞著趕來探看究竟。好樣的婦道人家壽懿,平日一樣的濃妝豔抹,高高興興在小青樓的臥室裏接待了東洋女人,甚至還讓副官取來香檳,賓主共同為大帥的僥幸脫險而舉杯呢!送客時,五夫人讓女賓們遠遠地看望了西屋床上紗帳裏“剛剛睡下”的大帥。燈火通明的房間逸出濃濃的醫藥味兒,鴉片燈具、水果還擺在榻畔,頭裹繃帶隻留眼、鼻、耳的張作霖似睡得很香。日本人親見張作霖尚在世,日本人愣是被五夫人蒙了!噩耗一直拖到半個月後-6月19日張學良回到奉天——才公之於世。
一個深宅大院裏的少婦,一個滿族將軍的格格,能在痛失家中棟梁的非常之際,咽淚裝歡,從容應付危局,實堪欽敬!張作霖之死,除了使北洋政府提前折壽外,還使一個叫壽懿的不凡婦人從此湮沒於塵世。“九一八”事變之後,五夫人帶六夫人移居天津,深居不出。天津被解放軍攻占前夜,她選擇去了台灣,且在島上一直活到1966年。正是這一年,大陸開始了駭人聽聞的文化大革命。她和一直住在一起的六夫人馬嶽清躲過了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