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無可奈何(1 / 3)

東晉最偉大的畫家顧愷之,有一次說:“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音樂家嵇康曾有詩雲:“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顧愷之就是以此詩舉例,來談人物畫的特點的。畫“手揮五弦”,有具體動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畫“目送歸鴻”,畫的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透露的是人物深衷的感受,這屬於神方麵的,所以,比畫形就難得多。但顧愷之認為,作為一個優秀的畫家,不能停留在形的描摹上,必須上升到神,以神統形,他提出著名的“以形寫神”的觀點。他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如他畫當時一位有名的將軍裴楷像,要“益三毛”,無中生有地在人物麵部加上多根毛,就是要表達人物英武的神情。畫當時一位風流詩人謝幼輿的形象,為他後麵加上了山水背景,別人問他是什麼原因,他說:“這個人應該置於丘壑中。”就是出於神的考慮。

北宋蘇軾曾有詩道:“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他的意思是說,如果畫畫隻能畫得像,這跟小孩子的水平差不多。如果作詩隻能停留在字麵上的意思,那不是一個好詩人。畫要畫出神,詩要有言外之味。古代藝術論將這種思想表述為:“含不盡之意如在言外”、“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意外之韻”等。

南田說:“山林畏隹,大木百圍,可圖也。萬竅怒呺,激謞叱吸,叫號宎咬,調調刁刁,則不可圖也。於不可圖而圖之,唯隱幾而聞天籟。”山水林木等,是有形的,可以直接描摹;而像狂風怒號,則是無形的,不可畫,畫家就要注意畫這不可畫的無形的對象。

在中國的造型藝術中,有這樣一個原則,就是“不似似之”。太似則呆滯,不似為欺人,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於有無之間,斟酌於形神之際。當然,這一理論的關鍵並不在像與不像上,而在如何對待“形”的問題上,以神統形,以意融形,形神結合,乃至神超形越,這方是一個藝術家所應做的。

我這一講就打算談談中國藝術理論中的形神問題,這個問題很複雜,無法在一講中說清,這裏擬選擇一個角度,結合具體的藝術形式來談這個問題。我將此講的題目定為“聽香”。從這一點看形神問題的實質及其內在意味。

“不愁明月盡,自有暗香來。”這聯古詩道出了中國藝術追求超越於形似之外的神韻的秘密,中國藝術中的形,隻是一個開始,一個引領人們走向其無窮藝術空間的門戶。

香具有超越有形世界的特點,尤其是那淡淡的幽香,似有若無,氤氳流蕩,可以成為具象世界之外境界氣象的象征。中國藝術家重視香,與他們以神統形的美學觀念有關。

這使我想到了《紅樓夢》第五回的描述:

(警幻仙姑)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係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環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汙。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書雲: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中國藝術正像《紅樓夢》中所說的“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它是一杯香茶,是由“千紅”炮製出的“一窟”;它是一顆靈珠,乃聚集了群芳之髓。無可奈何,是一片神韻飄舉的世界。

前人詠揚州瘦西湖曾有詩雲:“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這兩句詩真把瘦西湖的神韻寫了出來。造園家非常注意這香影的創造,香影是無形的,然而,無形為有形勾勒出一種精神氣韻。沒有這無形的追求,園林就成了空洞的陳設。瘦西湖是有精神的,創造者在無形上做文章。香,是創造者所扣住的一個主題。此湖四季清香馥鬱,尤其是仲春季節,軟風細卷,弱柳婆娑,湖中微光澹蕩,岸邊數不盡的微花細朵,淺斟慢酌。幽幽的香意,如淡淡的煙霧,氤氳在橋邊、水上、細徑旁,遊人匆匆一過,就連衣服上都染上這異香。唐代詩人徐凝有詩雲:“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在那微風明月之夜,漫步湖邊,更能體會這幽香的精髓。不過近年隨著湖邊不斷的修整,微花細草少了許多。煞是遺憾!但仍不失大家風韻。這裏很少有繁花豔卉的襲人,隻有淡香幽影的繾綣。不像我所見到的有些公園,春夏秋三季,幾乎是花海,各種花,南腔北調,中姿西式,堆砌在一起,濃香撲鼻,眾香混和,遊人似乎經受不了這樣的濃濃氣息,倒有些昏昏欲睡了。此不合所謂“花香不在多”的古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