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園林設置有個有形的世界,還有個無形的世界。香的靈韻則是這無形世界的主角。所以園林特別注意花木的點綴。岸邊的垂柳、山中的青藤、牆角的綠筠、溪邊的小梅,都別具風味。春天看柳,夏日觀蓮,秋天賞桂,冬日尋梅,一一得其時宜。小山叢桂如網師,雪海梅天如寄暢,修竹參差如個園,紫藤盤旋如瞻園,園園皆是香天秀地。蘇州拙政園玉蘭堂的玉蘭,如同這處不起眼的景點的清魂,沒有了她,這建築幾乎成為空設,毫無引人之處。
北京頤和園也有個玉瀾堂,其花木的點綴也非常講究。花不在多,但風韻不凡。曾是慈禧居住的樂壽堂,本是玉蘭成林,時名玉香海,現惟存一白一紫兩棵玉蘭樹,已有兩百多年的曆史,仍然有當下此在的清香。使人聞此清香,似乎可以穿透曆史的寂寞時空,意氣直射鬥牛。
前人說諧趣園得水、時、聲、橋、書、樓、畫、廊、坊九趣,在我看來,最得香趣。知春,飲綠,洗秋,引鏡,步移景改。夏日的諧趣園中,荷香四溢。坐於飲綠亭中,飲綠聽香,真是攝魂蕩魄,在不知不覺之間,領略了“丹青雲日玉壺中,宮徵山川金鏡裏”的美感,覺得人世間原來如此美好,天地間原有這般可景、可香、可意。
園林家說,香是園之魂。園林的疊山理水固然重要,但花木的搭配尤其不可忽視,它往往是園林的點景,香是突破靜態空間的重要因素。蘇州拙政園有“雪香雲蔚亭”、“玉蘭堂”、“遠香堂”,又有所謂香洲、香影廊,等等,就是在香上做文章。花的點綴,或黃或白或紅,頗有講究;或燦若雲朵,或小若微塵,需要布置得當;或露或藏,或抑或揚,也須多思量。
前人有所謂“山氣花香無著處,今朝來向畫中聽”的詩句。到畫中“聽香”,真是奇妙。有的論者認為這是通感現象,我以為可能不是,如“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並不是簡單的感覺的轉換,其要義在於對藝術中神韻的拈提。畫中追求“香”,原是對超越於形式之外的靈韻的追求。早在顧愷之時代,他就要追求“目送歸鴻”的畫外之“香”了。北宋畫院常常出詩題考那些入畫院的考生。據俞成《螢雪叢說》記載:“又試‘踏花歸去馬蹄香’,不可得而形容,無以見得親切。一名畫者,克盡其妙,但掃數蝴蝶飛逐馬後而已,便馬蹄香出也。夫以畫學之取人,取其意思超拔者為上。”馬蹄香不是要將香氣畫出,而是要發揮想像力,畫出神韻來。
清惲南田就是一位於畫中嗅“香”味的高手。他在評趙子昂的一幅畫時說:“朱欄白雪夜香浮。即趙集賢《夜月梨花》,其氣韻在點綴中,工力甚微,不可學。古人之妙在筆不到處。然但於不到處求古人之妙,又未必在是也。”“朱欄白雪夜香浮”的描繪,真是微妙精致。朱欄和如雪的白花是色的層次,夜在此起到烘托背景的作用,在夜色朦朧中,梨花暗自綻放,這一切都是形,而那無影無形的清香浮動,才是這幅梨花圖的靈魂。正所謂:梨花一枝夜含煙。
香味是畫不出的,正如南田所說“曲終人不見,化作彩雲飛,非筆墨之所可求也”。但一個高明的畫家就要於不可出處用心,於不可出處出之,才能得微妙之韻。前人有詩雲:“匆匆縱得鄰香雪,窗隔殘煙簾映月。別來也擬不思量,爭奈餘香猶未歇。”藝術要給鑒賞者以餘香。趙佶的《臘梅山禽圖》頗有南田所說的“朱欄白雪夜香浮”的意味。此圖色彩幽淡,風味獨特,尤其是那白色的小花,傳達出幽幽的神韻,真使人有“暗香浮動”的感覺。陳眉公有詩雲:“香吹梅渚千峰雪,清映冰壺百尺簾。”這幅畫有此意韻。
元代畫家錢選的名作《八花圖》(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堪稱花鳥畫中的絕代精品。如其中的一幅《水仙圖》,真能當得上“朱欄白雪夜香浮”之評。人稱畫水仙南宋趙子固最稱勝名,那是因為他畫水仙畫得多,其畫中有深厚的懷念舊王朝的寓意。但要稱畫得傳神出韻,則稍遜錢選一籌。這幅作品可以說靈氣飛動,色彩幽冷而明澈,風度雅淨而淵深。葉輕舉,柔圓而有彈性;花淨白,灼目而憂傷。布置疏朗,不失謹嚴之法度;清氣馥鬱,兼有無形之妙香。此堪稱為“聽香”絕妙之作。錢選自題水仙花圖雲:“帝子不沉湘,亭亭絕世妝。曉煙橫薄袂,秋瀨韻明璫。洛神應求友,姚家合讓王。殷勤歸水部,雅意在分香。”雲林有一首題水仙圖詩,也頗精妙,其雲:“曉夢盈盈湘水春,翠虯白鳳照江濱。香魂莫逐冷風散,擬學黃初賦洛神。”“香魂”二字可謂的評。看這樣的畫,真使人有“玉容寂寞淚闌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