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無可奈何(3 / 3)

南田是一位花鳥畫家,他認為,花鳥畫家不是畫出花和鳥的形貌生動就稱完事,必須眼中有落花繽紛,煙霧杳然,耳邊似起天外的妙音,心中如有清香蒸騰。在他這裏,香是一種人生境界、一種理想。正像唐代船子和尚所說的:“別人隻看采芙蓉,香氣長粘繞指風。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南田也是在香外求香。在作畫的過程中,畫家如同氤氳在這個世界中,為這世界的香、聲所擁抱,灌花蒔香,涉趣探幽,心依竹而弄影,情因蘭而送香,盤旋在眾香之界,寄托著自己的芳思。他這樣評價元代繪畫:

元人幽秀之筆,如燕舞飛花,揣摸不得,又如美人橫波微睇,光彩四射,觀者神驚意喪,不知其所以然也。

元人幽淡之筆,予研思之久,而猶未得也。香山翁雲:予少而習之,至老尚不得其無心湊泊出,世乃輕言迂老乎。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他嗅出了元人的“香”來。元人的神韻,正在不可思議處,用他的話說,在“寂寞無可奈何”之處,透過元畫的有形畫麵,他看到的是一種靈氣,他嗅到了一種生命的香味,聽到了絕妙的音樂。在這燕舞飛花、聲情並集的世界中,他悟到了繪畫藝術的最高境界。他所說的元畫,主要是指倪雲林的繪畫。他說:“秋夜煙光,山腰如帶,幽篁古槎相間,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謂伊人於此盤遊,渺若雲漢,雖欲不思,烏得不思。”這藝術境界,就是南田心中的“伊人”,那風姿綽約但又渺然難尋的理想境界。南田的這幅《碧桃圖》,就是他心中的“伊人”,他給我的是和淚的感動。

康德曾經說過,有一種美的東西,人們接觸到它的時候,往往感到一種惆悵。南田以“寂寞無可奈何之境”為藝術的最高境界,這就是他所說的高逸之境。高逸之境,如公孫大娘之舞劍、趙子龍之舞梨花槍,人常常隻能看到他(她)的舞的姿容,而看不到它的飄逸之心、寂寞之魂。這寂寞之魂,就是“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的不粘不滯,就是“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的靈動活絡。這“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是倏然的感動、暢然的高蹈,還包括震驚以後的茫然。說不清,道不明,但卻抹不去。人們常常說藝術的高妙是很難以語言表達出來的,南田的“寂寞無可奈何”之境就是就此而言的。

“朱欄白雪夜香浮”,就是香之神。

我們可以將《碧桃圖》和郎世寧的花鳥畫作一比較,可以看出,郎的畫色彩絢爛,造型美麗,但缺少中國繪畫中獨有的香味。與南田“朱欄白雪夜香浮”的境界似稍隔一塵。郎世寧可以得中國畫的外在之美,但沒有傳達出中國畫的內在之香。中國畫的神,不僅在於畫的生動,如活的一樣,還要傳達出一種境界、一種詩味、一種淡淡的寂寞、一種平靜中的哀愁,所謂“夜香浮”。中國畫不在於外在的熱鬧,更在於平靜之中含有笙鼓齊作的世界。是清幽之中的熱烈,是幽夜之逸光。看南田的畫,卻有“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寂寞和活絡,看郎世寧此畫,卻過於明晰,過於璀璨。南田的花鳥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雖是畫一花,但其心中卻有影,有露,有霧,有煙,更有詩。而郎世寧的花鳥,雖有生動如真之形,但未有生命深層的真。與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中國畫的當家麵目,卻有所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