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追求荒寒的境界,故藝術中的“香”也具有這種冷格調,呈現出所謂“冷香”來。畫家作畫,也似乎感到“冷香飛上詩句”,他們在幽冷中體會性靈的高標,不同流俗。魏晉人物品藻中,以“幽夜之逸光”評論那些具有很高人格境界的人,我想,這就是所謂“冷香”了。
這個問題,我打算從唐代詩人李商隱說起。李商隱真正可以說得上是具有“冷香逸韻”的詩人。他的一組詠荷詩,在對荷花的描寫中,置入了淡淡的憂愁。《夜冷》詩雲:“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蘿。西亭翠被餘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這首詩真寫得淒楚可憐。他有詩謂“留得殘荷聽雨聲”,這裏要“留得敗荷味餘香”,餘香雖薄,然淡然依在,幽幽無盡,綿綿難平。其《過伊仆射舊宅》詩雲:“回廊簷斷燕飛去,小閣塵凝人語空。幽淚欲幹殘菊露,餘香猶入敗荷風。”又是一“敗荷”,餘香裹敗荷,別有一番情愫。他有《贈荷花》詩,其雲:“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他帶著淒涼而摯愛的情感寫荷花,在他的筆下,荷花雖有翠減紅衰,雨敲敗葉,但究竟是開合天真,其生也燦爛,其衰也堪憐。荷花出汙泥而不染的品格,更成了李商隱自戀自惜情感的最佳體現。
在中國畫中,有大量體現這種冷香逸韻的作品。如南宋馬麟的《層疊冰綃圖》,就是以冷香為基調的作品。此圖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款“臣馬麟”。馬麟為馬遠之子。其上有寧皇後所題的一首詩:“渾如冷蝶宿花房,擁抱檀心憶舊香。開到寒梢尤可愛,此般必是漢宮妝。”此畫惟有兩枝小梅,從右側斜出,一挺然向上,一向下延伸,枝虯曲瘦削,花繁茂而含蓄,背景幾於空白,畫麵中有大片的空間,顯得清冷幽豔,抒發了對“舊香”的依戀。它的格調和上引李商隱幾首小詩頗相近。
林逋《山園小梅》:“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曆來為人推崇。宋人據此而製為“疏影”、“暗香”兩個詞牌。薑白石鋪展了林逋這一境界。
宋光宗紹熙二年(公元1191年)冬,薑白石在雪中去石湖拜訪詩人範成大,作有《暗香》、《疏影》兩首詞,其《暗香》詞雲: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搖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真是一番冷香幽韻。詞大意為:昔日皎潔的月色,不知有多少次照我,梅邊月下吹笛的孤影?喚起我心中的玉人,也顧不得清寒,與我一道將梅花攀折。我正如那衰老的何遜,已忘卻尋梅詠詩的雅事。隻怪那,竹林外疏落的梅朵,將那冷香吹涼我的玉席。下半闋進而道:江南天地,正是冷落時節,手摘一枝梅,寄與遠方客,歎夜雪凝結無法采摘。樽中清酒正哭泣,戶外紅梅無言憶念遠方的香客。永不會忘記那相別攜手處,千樹的寒碧籠罩著西湖的冷水。眼前梅蕊片片飄零,何時再能見到她的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