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詞雲: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搖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首詞的大意是:苔痕曆曆的梅枝點綴白玉般的梅花,上有小小翠禽,依枝棲宿。異鄉相遇,你在黃昏籬落獨自開放,無言修竹暗泣。昭君不習慣遙遠的沙漠,隻暗暗懷念江南江北。想那昭君,定是在月夜歸來,化作一樹梅花自開落。下闋寫道:還記得那南朝深宮舊事,壽陽公主寢臥宮中,忽有梅花飛落眉間,留下了為人仿效的梅花妝。不管花開花落多輕易,應有漢武帝金屋藏嬌的嗬護心。梅花片片隨風飄去,偏有那《梅花落》的樂曲憂傷奏起。不知何時,再尋覓梅的香居,轉眼望,她為何拋我而飛到窗邊的畫幅中去。
讀這兩首名作,幽冷的氣息撲麵而來,那花魂香韻,在心中久久回蕩。寂寞的詠歎、緩慢的節奏,幽幽地鋪開,直化作漫天白雪飛舞,直吟得地迥天遠。
冷香逸韻成為藝術家競相追求的境界。陸遊一首《詠梅》可謂千古絕唱:“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詞中寫道:在那荒涼驛站外,破敗斷橋邊,梅花寂寞地開放,已是黃昏暮靄時,花兒獨自品嚐冷落,更何況急風驟雨。梅花無意與明媚的春光爭鋒,一任群芳的嫉妒。從容飄零,落地成泥,縱然被碾成灰塵,仍然掩蓋不了她馥鬱的清香。那不改的香味,象征的是詩人清淨不屈的靈魂。
《紅樓夢》中寶釵有個冷香丸,這是那癩頭和尚留下的。一到咳嗽病發了,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第十九回寫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得喘不過氣來,口裏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麵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
這段話頗有象征意義,寶釵常常發病,發的是“祿蠹”的病、功利的病,但這劑冷香很頂用,它是冷靜之劑,是空之精髓,專治色之病。
明徐上瀛《溪山琴況》有“麗”一況,其雲:“麗者,美也,於清靜中發為美音。麗從古澹出,而非從妖冶出也。若音韻不雅,指法不雋,徒以繁聲促調觸人之耳,而不能感人之心,此媚也,非麗也。譬諸西子,天下之至美,而具有冰雪之資,豈效顰者可與同語哉!美與媚判若秦越,而辨在深微,審音者當自知之。”這可謂對冷香的詮釋。
冷香是歎息,是憂傷,是自珍,是清淨精神的表白,是對冰痕雪影的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