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筌》談斷的妙處:“草媚芳郊,蒲緣幽涘;潮落沙交,水光百道。山寒石出,樹影千欞。愛落景之開紅,值山嵐之送晚。宿霧斂而猶舒,柔雲斷而還續。危峰障日,亂壑奔江;空水際天,斷山銜月。雪殘青岸,煙帶遙岑;日落川長,雲平野闊。地表千鐔,高標插漢;波間數點,遠黛浮空。”宿霧斂而猶舒,柔雲斷而還續。真把斷的妙處說活了。
再進而有意追求斷,抽刀斷水,放意剪雲,如清劉熙載說:“張伯英草書隔行不斷,謂之‘一筆書’,蓋隔行不斷,在書體均齊者猶易,惟大小疏密,短長肥瘦,倏忽萬變,而能潛氣內轉,乃稱神境耳。”並非筆畫相連不斷,而是潛氣內轉,有內在的生命之流。這“潛氣內轉”四字真道出中國藝術在一方麵的妙意。
而懷素的草書在章法結構上別出心裁。他在“斷”上頗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唐人任華評其書法雲:“或如絲,或如發,風吹欲絕又不絕。”這“欲絕又不絕”真說出了懷素的特點。他的字在大小、筆畫的粗細、用力的緩急、左右的映帶上下功夫。以單個的字看,字或大或小,或長或短,或放縱,或收攏,但互相之間形成一個完整的整體。他的書法筆畫多有斷處,但筆斷意不斷,一氣貫通,如一招一式,看起來很隨意,其實都互為關聯。
前人言,篆刻之妙,不可不在斷處用心。斷處見其膽,斷處見其韻。印家有這樣的話:“與其疊,毋寧缺。”大成若缺,缺處即是連處,缺處即是美處。幾乎可以這樣說,沒有缺,就沒有篆刻藝術。缺,不是胡亂之缺,缺是圓中一個段落,是連中的一個過渡。在篆刻中,缺是一種引領,而不是抽刀斷水式的劃然截斷。缺更是一種烘托,美不在缺本身,缺提供了一個背景,一個呼應圓滿俱足的背景。缺不在形式的表麵,缺是一種暗示,它是對人心理的刺激,就像園林中的隔景一樣。
吳昌碩的篆刻就富有這“毋寧缺”的美。第一枚“安吉吳俊章”(吳昌碩,初名俊,後名俊卿,號缶廬,浙江安吉人),在缺中,有一種諧趣,是一種自嘲,又是一種撫慰。章法上右鬆左緊,稚拙可愛。如偏頭“吳”字,左張右望,別有機趣。而第二枚“酸寒尉印”,真是亂頭粗服,草而不率,破而不碎。章法外鬆內緊,如同一介酸夫,寒傖為人。但雖號寒酸,你看他內在的構置,參差嶙峋,其中有耿介藏焉。而“石農”,就是大寫意了,力求表現從容暢快的精神氣度。
大成若缺的美感,常入詩人之懷。宋人高竹屋有詞雲:“碧雲缺處無多雨,愁與去帆俱遠。倒葦沙閑,枯蘭漵冷,寥落寒江秋晚。樓陰縱覽。正魂怯清冷,病多依黯。怕挹西風,袖羅香自去年減。風流江左久客,舊遊得意處,珠簾曾卷。載酒春情,吹簫夜約,猶憶玉嬌香怨。塵棲故院。歎璧人簷,夢雲飛觀。送絕征鴻,楚峰煙數點。”下闋是連,上闋是斷;下闋是圓,上闋是缺,然圓處就是缺處,斷處就是連處。送絕征鴻,楚峰煙數點。正是此意。
“斷浦沉雲,空山掛雨”、“小雨分山,斷雲籠日”、“斷碧分山,空簾剩月”,等等,詩人這些刻意的創造,原都是在缺處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