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曲徑通幽(1 / 3)

唐代詩人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詩說:“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皆寂,惟聞鍾磬音。”

這是一首禪味濃重的詩。晨曦下的山林一片靜寂,高高的林木籠罩著群山,沿著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徑,慢慢拾步向前,山路盤旋,林木蔥鬱,晨露滴滴,翠禽聲聲,沐浴這一片晨光,悠然前行,偶然見到那古寺隱映在花木之中。此境界深而曲,它象征著茫茫塵世和理想中清淨世界的判隔。

北宋歐陽修有《蝶戀花》詞道:“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上一首詩,詩人的心靈脈絡是由外到內,往深山中尋覓;這首詞則相反,是由內到外:描述一個重重束縛中的心靈突圍的感受。詞以一個深鎖閨中的女子春怨為題,但抒發的感情頗類似於王安石“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的詩意。庭院深深,不知到底有多深?高大的楊柳就像堆起一團煙霧,舉目一望簾幕重重,真是不計其數。他乘著華美的馬車在歌樓妓館前停駐,登上高樓也看不見他尋歡作樂的章台路。在這雨橫風狂的三月暮,閨門隻能將黃昏的風雨隔開,卻沒有辦法留春住。我淚眼問花花不語,零亂的落花徑自飛過秋千去。這首詞可以說是宋詞中的極品。開始三句的潛台詞是“望君”,但卻不著一字,卻用三個“深”字,極言庭院之大;楊柳堆煙,高而阻擋視線,再有無重數的簾幕,怨婦被深深地鎖著,望君不能,苦不自禁。整篇都是妙筆,簡直到了不能讚一詞的地步。後來他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成了很多詩人仿效的對象,如李清照等都曾以“庭院深深深幾許”為詠歎的對象寫過不少詞。今人陳從周認為,“庭院深深深幾許”是造園的要則。

上引兩首詩詞,一個是由外到內的“曲徑通幽”,一個是由內到外的庭院深深,曲即是深,深就是曲。這曲而深的境界,在中國藝術中有很高的地位,它是我們這個重內蘊的東方民族的重要審美觀念。我們常常說中華民族的特性中有這樣的特征,說話委婉,重視內蘊,強調含忍,看重言外的意味。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才是人們追求的目標。說白了,說明了,就不美。美如霧裏看花,美在味外之味,美的體驗應是一種悠長的回味,美的表現應該是一種表麵上並不聲張的創造。我這一講就說說這個問題。其核心意思在闡釋含蓄的內在意蘊。

在這個審美觀念中,我們感到傳統和現代之間的巨大差異,傳統的觀念偏向於一個“藏”字,而現代觀念偏向於一個“露”字。中國現代的審美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外露的、張揚的、包裝的。包裝,被有些人的行為定義為,將本來沒有的內容包裝成有;廣告被有些人的做法曲解成將芝麻說成西瓜的遊戲。更有那張揚堂皇的建築款式,喊透半個天的愛,透明到回到亞當夏娃時代的服飾,等等。使我感到,現在說這樣一個問題是多麼不合時宜,我似乎在說一個古老的夢幻,那個曾經存在過的審美事實。

《二十四詩品》有“委曲”一品。這品說道:“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力之於時,聲之於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何謂委曲?其實,委就是曲。委的本意為曲折,從女,從禾。“女”表順隨,“禾”表委曲。委曲作為一個藝術批評概念,在南朝時已有運用,如南朝陳姚最《續畫品》評毛惠秀“遒勁不及惠遠,委曲有過於稜”。(lèng,通棱)

此品說曲的妙處,與直露無遺相對,委婉、曲折、深邃、幽遠。這一品前十句多是比喻,委曲如莽莽太行山中的盤山曲道,如朦朧霧靄中滑出的細泉,如無意中傳來的幽幽花香,又如那纏綿悱惻、繞梁三日的歌曲,委曲還如那水的漩渦,又像那高空中盤旋的大鵬。要得委曲之妙,必須心存委曲。最後兩句就說這一問題。“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器是道的載體,“道不自器”意思是,萬物萬類品貌各各不同,以不同的形象顯現道。萬物變化無常,曲折萬端,因而人的藝術創造也應該與萬物婉轉徘徊,物運我也運,物瀠我也瀠,和萬物共擊著一個節奏。大自然中蘊藏著委曲,如春虹飲澗,輕煙戲林,藤蔓盤旋,虯枝蜿蜒,它們就是藝術家創造曲折回環的藝術境界效法的對象。

在美學中,曲標示一種美感、一種美學情趣。美學家荷迦斯說,曲線往往產生優美。從造型心理學角度看,橫線能使人產生穩實感,豎線有力量感,而曲線則最富優美感、運動感。在中國美學的譜係中,曲線具有和西方人不同的意韻。曲線代表一種自然本有的節奏,它是非人工的。從審美上說,柳暗花明,山窮水複疑無路,忽然開朗,帶來一種審美的驚奇感。曲線是柔和、溫雅的,反映了中國美學重視和諧的精神。曲線在唐代以後為許多文人所重視,這是文人意識崛起以後在審美領域的反映。曲線所關心的是那悠遠的縱深,那層層推進的妙處,那深藏於有形之象背後的有意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