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曲徑通幽(2 / 3)

當然,隱不等於晦,必須要處理好隱和露之間的關係,如果一味晦莫如深,欣賞者一頭霧水,如墜五裏雲中,那不是很好的隱。我們說,隱而不露,藏而不顯。其實,隱是為了更好的露,勾起人更幽深更玄遠的用思;藏是為了更好的顯,顯出那更豐富、更感人的世界。霧太大了,就影響了交通,影響了人的觀瞻;夢太深了,就會以幻象世界掩蓋了真相的世界。劉勰說:“深文隱蔚,餘味曲包。”關鍵要有味,要有啟迪人想像的空間。

蘇軾《前赤壁賦》說:“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所謂繞梁三日,餘音不絕。不在於這種樂曲給人強烈的震撼,如現代的搖滾,而在於藝術品在人們的心目中引起悠長的回味。我並不懷疑現代音樂帶來的美感,但它與這裏所說的古典的、悠長的音樂享受是完全不同的。“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我似乎聽到了音樂家柳永的綿長詠歎。

婉曲是中國詩中的高妙境界。盧照鄰《曲池荷》:“浮香繞曲岸, 圓影覆華池。常恐秋風早, 飄零君不知。”香味嫋嫋,荷影綽綽,曲岸風荷響,其韻傳出遙遠。影的舞動、味的輕揚和婉曲的小徑、澹蕩的清池,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 如果說高樹下的小荷、 直路旁的大水塘,這就不能算是和諧的組合。它的境界是流動的、清幽的、綿長的、內蘊的。如宋李結的一首《浣溪沙》:“花圃縈回曲徑通,小亭風卷繡簾重,秋千閑倚畫橋東。 雙蝶舞餘紅便旋,交鶯啼處綠蔥蘢,遠山眉黛晚來濃。”這首詞的內容很貧乏,但對自然景物的描寫極盡委曲之致。一痕山影成背景,在遠方,曲曲彎彎,畫橋的婉曲、小亭的翼然如飛、彎彎曲曲的溪流、縈回婉轉的小徑。詞中以曲線為其基本格調,意在展現輕盈婉轉的藝術世界。所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即是同一格調。

張炎《掃花遊》詞雲:“煙霞萬壑,記曲徑幽尋,霽痕初曉。綠窗窈窕。看隨花甃石,京泉通沼。幾日不來,一片蒼雲未掃。自長嘯。悵喬木荒涼,都是殘照。 碧天秋浩渺。聽虛籟泠泠,飛下孤峭。山空翠老。步仙風、怕有采芝人到。野色閑門,芳草不除更好。境深悄,比斜川,又清多少。”如寒潭雁跡,孤鴻輕影,飄飄落落的敗葉,若隱若現的霽煙,花草隨意綠,曲徑自綿長,此境真是“深悄”。

深悄者,自妙也。深在婉曲,悄在靜謐。園林之妙更在深悄。曲是中國園林的至上原則之一。曲曲的小徑、鬥折縈回的回廊、起伏騰挪的雲牆、婉轉綿延的溪流、虯曲盤旋的古樹,等等,都體現了這一原則,所謂“景露則境界小,景隱則境界大”。陳從周說:“園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無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園,地甚局促,往往於無可奈何之處,而以無可奈何之筆化險為夷,終挽全局。蘇州留園之華步小築一角,用磚砌地穴門洞,分隔成狹長小徑,得庭院深深深幾許之趣。”(《說園》三)曲的藝術趣味,顯然是內傾型的中國文化思想的影響。造園家這方麵的努力,大概可以概括為三個字:隔、抑、曲。

雖然所有園林創造都會追求曠遠的空間感,但在具體的造園中有時卻故意封閉空間、隔開景區,使各個景區自成一個生命單元、一個生命整體,由此再與其他園林景區襟帶環映。這樣既見出園景的參差錯落,富有變化,又可使人有迤邐不盡之感,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壺中天地於是變寬了,一勺水也見出了深處,一拳石也葆有了曲處。這就是隔。那種開門見山的方法顯然是不適合中國園林的意境創造的。

而抑景真正可以說是在玩欲露還藏的遊戲。中國很多園林進門處都不暢通,往往總是橫出障礙,或有巨石障眼,如揚州個園一進園門,有一塊巨石堵住。頤和園東宮門的入口處,有一大殿仁壽殿擋住人的視線,這都是抑景。然而抑製是為了放,障礙的目的在於開。其命意正在柳暗花明處、曲徑通幽處、別有洞天處。一抑,使景物暫時出現空白,猶如發箭時回拉;一放,則如手鬆箭發,在一片空白中映出最盎然的生機。抑玩的是心理牌。它使遊覽者心意收斂,猶如給遊興正酣的遊客一劑清涼劑,抑後之放,卻在此剛剛回抑的心靈中掀起狂瀾,達到理學家所說的大快活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