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有剝、複兩卦,成語中的剝盡複至就出於此,這兩卦表現了最衰敗之處就是生命萌生之處的道理。它說明,生命永無止境,它綿延不絕,衰敗隻是無限生命中的一個階段,生命是不可戰勝的,枯楊可以生華,生命不可絕滅。
剝卦,是一幅寒冬的圖景,此卦下坤上艮,五陰一陽,一陽爻在五陰爻之上。陰氣一步一步逼進,陽氣呈現出窮途末路的態勢,這就好像北風蕭瑟,木葉凋零,冰寒曆曆,大地上一片肅殺的氣象,風聲一陣陣地緊,寒氣一陣陣地濃,隻有一兩隻寒鴉在唱著淒慘的歌。那生命的標誌陽氣真是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這是生命最衰敗的時刻,所以這卦的名字叫做剝——剝落。此卦的六爻爻辭展現了一個生命不斷被剝落的漸進過程,通篇以一個木床來作為喻象,初六是床足剝落,六二是床頭剝落,到了六四就剝落到床麵,眼看這生命之床就要徹底破敗。但是,此卦的上爻是一陽爻,這一陽爻就說明了生命沒有絕滅的道理,雖然是碩果僅存,但是,就是這一點預示著新生命的到來,其中潛藏著新生命的因子。
複卦展現的是一幅初春季節的景象,此卦是剝卦的對卦,它下震上坤,也是一陽五陰,不過一陽在下麵,五陰在上麵,一陽來下,陽氣慢慢向上蒸騰,雖然這時陰氣還很濃,但是生命是不可戰勝的。此卦下卦為震,震為雷,上卦為坤,坤為地,無垠的大地上正有春雷滾動,它有巨大的生命力,可以摧枯拉朽。生命的信息畢竟出現了,這一陽到來,是初春樹上的第一片綠葉,是野曠天地中的第一縷鈴聲,是茫茫天際裏的一隻飄飛的雲雀,它們都在歡呼新生命的到來。
《周易》說:“無往不複,天地際也。”“複,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的心、情就是化生萬物,化生萬物就是複。《周易》告訴人們,宇宙中不是一堆僵死的物象的堆積,而無時無處不充滿著生命,生命不絕,是宇宙的根本特性,生命和生命之間的聯係,在宇宙中共同演奏成生命的狂舞。天地永遠處於變化之中,四季變化,從春到冬,再從冬到春,時光在冉冉地遷移,生命在不斷地變易。剝複兩卦所顯示的意義正在於這種永恒的生命變化。
亢龍有悔,白賁無咎,剝盡複至,和蘇軾歸納的“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是一個道理。從平淡處做起,在枯朽處著眼,在古拙中追求新生,成了中國哲學、中國美學的獨特思路。
北宋以來,學術界還出現枯朽中有無生意的討論。這一討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我這裏所說的問題。朱熹的學生曾問他:“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他回答說:“枯槁無生意則可,謂之無生理則不可,如朽木無所用,止可付之爨灶,是無生意矣,然燒什麼木則是什麼氣,亦各不同,這是理元如此。且如大黃、附子,亦是枯槁,然大黃不可為附子,附子不可為大黃。一草一木,皆元化和平之氣。”朱子雖口口聲聲不離他的理氣說,從實用的價值上評價枯物,但是他從中剔發出的“生理”和“生意”的區別對藝術家們還是有啟發的。他的論述更強化了一個道理,就是天下萬物都有生理。
其實,在東坡那裏,他也看出了枯木雖無“生麵”(不是一個活物),卻具有“生理”的道理。東坡好畫枯木盤石,但他的枯木盤石看起來是僵死的,實際上所要表現的卻是活潑潑的生命精神,就是說,他不僅要用它們表現“生理”,更要通過它們表現“生意”。當時的一位儒家學者孔武仲,評價東坡的《枯木圖》,認為東坡枯木“窺觀盡得物外趣,移向紙上無毫差”。他將東坡枯木怪石和趙昌鮮明綽約的花鳥作比較:“趙昌丹青最細膩,直與春色爭豪華。公今好尚何太癖,曾載木車出岷巴。輕肥欲與世為戒,未許木葉勝枯槎。萬物流形若泫露,百歲俄驚眼如車。”在武仲看來,東坡枯木雖無趙昌花鳥鮮豔,但是其中卻自藏春意,得“萬物流形”之理,通過他的獨特處理,使枯木也自具妙韻,從而“未許木葉勝枯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