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說:“大巧若拙。”這是一條深刻的哲學道理。中國藝術打上了這理論的深深烙印。但在美學和藝術理論中,這一思想並不易理解,它的表現非常豐富。我這裏從幾個具體的問題入手,嚐試探討這一思想的脈絡,幫助大家加深對這一問題的理解。
北宋蘇軾有一幅著名繪畫作品《枯木怪石圖》,這幅畫的選材很奇怪,他不去畫茂密的樹木,卻畫枯萎衰朽的對象;不去畫玲瓏剔透的石頭,卻畫又醜又硬的怪石。蘇軾的繪畫作品曆史上就留下這一幅真跡,而且為世人所喜愛,可見這件又醜又怪的作品並不令人討厭。他的學生兼好友黃山穀曾有《題子瞻枯木》詩:“折衝儒墨陳空堂,書入顏楊鴻雁行。胸中元自有秋壑,故作老木蟠風霜。”山穀認為,蘇軾的畫別有衷腸,別有世界。他的世界到底是什麼呢?對此,蘇軾自己有題詩道:“散木支離得天全,交柯蚴蟉欲相纏。不須更說能鳴雁,要以空中得盡年。”
欲明蘇軾在其中所寓含的道理,還要從《莊子》談起。《莊子·人間世》: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嚐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莊子·山木》雲: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一棵怪樹、醜樹、無用的老樹,莊子稱為“散木”,正因其“不材”、無用,所以能得全其天年。枯、怪、醜,雖然比不上鬱鬱蔥蔥,比不上撐天的棟梁之材,但卻得天全,得道。所以莊子說做人,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蘇軾畫出如此的怪木,表現的即是莊子這樣的人生智慧,就是在醜中求美,在怪中求理,在荒誕中求平常的道理,在枯朽中追求生命的意義。一段枯木,昭示的是一種生命的意義。人應該如何活著,蘇軾繼承莊子的思想,認為守拙方能更好的存活,在空而無用中才能盡其天年。
在這裏,蘇軾向我們陳說了一條重要的美學道理,用他的話說,就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濃”,“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從枯樹來看,它本身並不具有美的形式,沒有美的造型,沒有活潑的枝葉,沒有參天的偉岸和高大,此所謂“外枯”。但蘇軾乃至中國許多藝術家都堅信,它具有“中膏”——豐富的內在含蘊。它的內在是豐滿的、充實的、活潑的,甚至是蔥鬱的、親切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它通過自身的衰朽,隱含著活力;通過自己的枯萎,隱含著一種生機;通過自己的醜陋,隱含著無邊的美貌;通過荒怪,隱含著一種親切。它喚起了人們對生命活力的向往,它在生命的最低點,開始了一段新生命的裏程。因為在中國哲學看來,稚拙才是巧妙,巧妙反成稚拙;平淡才是真實,繁華反而不可信任;生命的低點孕育著希望,而生命的極點,就是真正衰落的開始。
請看《周易》中的闡釋,《周易》乾卦上九爻辭:“亢龍有悔。”賁卦上九爻辭說:“白賁無咎。”所申述的是同樣的道理。乾卦九五爻作為上卦的中爻,是天位,是一卦中的最佳之位,這一爻象征著成就王業,成就輝煌之事業,是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候。所謂飛龍在天——大展宏圖,你的生命在這裏放射出最璀璨的光芒,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但是這個階段也隻是生命的一個過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最美麗的花兒也要凋零,生命的最高階段也就是它向反麵轉換的時候。對這一點,一個明智的人應該保持清醒,正確的選擇是見好就收。否則,紅得發紫,爛得最快;飛得最高,也會跌得最狠。《周易》告訴人們亢龍有悔——太高太強,到了窮極之時了,災禍馬上就要跟著來了。你應該甘心情願地往下走,享受絢爛以後的平淡,領略落霞之後的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