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小中二境(1 / 2)

在美學上,中國藝術重視“小”,有兩個重要的理論內涵:

其一,小就是大,就是多,簡就是繁。蘇東坡說:“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明陳白沙有詩雲:“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無邊的春色由一朵微花中見出,浩瀚的乾坤於一隻田螺中自存。畫家鄭板橋說:“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也正是此意。

明人張叔夏有一首《清平樂》詞,很著名:“候蟲淒斷,人語西風岸。月落沙平流水漫,驚見蘆花來雁。可憐瘦損蘭成,多情因為卿卿。隻有一片梧葉,不知多少秋聲。”“隻有一片梧葉,不知多少秋聲”,正是傳統文化中“一葉落,知勁秋”思想的體現。下麵的題畫詩頗能見出這樣的智慧:

倪雲林:身世蕭蕭一羽輕,白螺杯裏酌滄瀛。

搖鎮:竿竿有參差,葉葉無限量。不根而自生,換卻諸天眼。

徐文長:當其尋丈節,數寸蛇與蟬,化工無筆墨,個字寫青天。

文徵明:詩家無限意,都屬一邊亭。

搖灝:挹之有神,摸之有骨,玩之有聲。唐人雲:漫漫汗汗一筆耕,一草一木棲神明。

湯貽芬:善悟者,觀庭中一樹,便可想見千秋;對盆裏一拳,亦即度知五嶽。

從量上說,小未必就是微不足道,少未必就是不值一提。小中能夠達到大,少中能夠產生多,關鍵在於藝術的處理。因此,中國藝術理論有這樣的思想,如果在體量上表現多和大,沒有必要直接去再現。畫千裏江山,不是要畫出綿延不絕的江山,那樣表現既是不可能的,又不合言近旨遠的審美趣味。一切藝術的表現與其說是對對象的表現,倒不如說提供一個引子,提供一個開始,讓人聯想起無限的江山來。小的世界可以展延,而大的世界卻容易黔驢技窮。美國藝術史家韓莊(Osvald Siren)說,中國藝術中,“一個微觀的對象在自身集聚起宇宙間無盡的能量”。英國研究中國繪畫的著名學者蘇立文(M.Sullivan)說:“中國畫家之所以要避免一個完整的構圖上的說明,主要是他們認為我們不可能知道每一件事,我們能夠描寫和補充的隻是一個有限的真理。所以一個畫家所能做的就是解放他們的‘思念’,讓這種‘思念’在宇宙無限的空間裏自由地漂遊,即使是他們的山水畫也不是最後的敘述,它不是一個終點的目標,相反,則是一個開端。”

這樣的闡釋,是符合中國藝術的實際情況的。“微小的對象”是“小”、“少”,而“宇宙間無盡的能量”即是萬殊,即是在小宇宙中體現出大宇宙,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一石即是宇宙間無窮的秘妙。惲南田說:“意貴乎遠,不靜不遠也;境貴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正是此意。

在中國畫中,有“咫尺應須論萬裏”的說法。杜甫在《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中雲:“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裏。”這聯詩對後代畫學影響甚大,以至成了中國畫學的重要綱領之一。唐朱景玄《唐朝名畫記》評張璪:“其山水之狀,則高低秀麗,咫尺重深。”宋時,這種論調也較普遍。劉道醇《宋朝名畫評》卷一評李成:“掃千裏於咫尺,寫萬趣於指下。”他解釋說:“李成命筆唯意所到,宗師造化,自創景物,皆合其妙。耽於山水者,觀成所畫,然後知咫尺之間,奪千裏之趣。”蘇東坡評文與可竹畫雲:“此竹數尺耳,而有尋丈之勢。”黃山穀《跋畫山水圖》雲:“江山遼落,居然有萬裏之勢。”張邦基評趙大年的《歸田圖》說:“竹籬茅舍,煙林蔽雲,遙嶺野水,咫尺千裏,葭蕪鷗鷺,宛若江鄉。”張邦基深通咫尺千裏之韻:“山穀詩‘爭名朝市魚千裏’,《關尹子》雲:‘以盆為沼,以石為島’,魚環遊之,不知其幾千萬裏不窮也。”南宋張懷《山水純全集·後序》雲:“遙岑疊翠,遠水澄明,片帆歸浦,秋雁下空,指掌之間,若睨千裏,有得其平遠者也。”元明時對咫尺萬裏的遠勢已形成了一種自覺的追求。王蒙題範寬山水:“咫尺畫圖千裏思,山青水綠不勝愁。”吳鎮題董源小幅:“雲起亂峰生巧思,鳥飛殘照入遐觀。生綃咫尺無窮意,誰識經營慘淡間。”元鑒賞家張翥題山水小景雲:“林壑無多地,煙霞自一川。底須論咫尺,到此已茫然。”如此等等。

其二,當下即是全。小能見多,這是就量上而言的。而當下就是全,則是由質上而言。我介紹兩個與此有關的哲學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