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大小之別(1 / 2)

正像人物審美中,盛唐時期以肥碩為美一樣,中國美學以小為美並非一直如此,其中經過一個由以大為美到以小為美的轉換過程。這大致以中唐為界限。

著名曆史學家陳寅恪曾經說過:中唐者,百代之中也。他認為,中唐可以說是中國曆史的一個分水嶺,他提出這一問題具有複雜的內涵。僅從藝術和美學上看,陳先生的這個判斷是有價值的。如果粗略地說,中唐之前我國美學和藝術欣賞的趣味以大為主,而中唐以後,“以小為美”的思想漸漸占據主流。

先秦漢民族常以大為美,形容人則有“生而長大,美而無雙”(《莊子·盜蹠》);“長令蛟美,天下之傑也”(《荀子·非相》);《詩經》中讚揚“碩人”之美更是顯例,《詩經·衛風·碩人》中描寫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就是一位“碩人”,一位肥碩的美人。《老子》說,天地中有四大,即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孟子說:“充實以為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公羊傳·隱公五年》直接謂之:“美,大之辭也。”《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從先秦時期出土的鼎器中,也可看出當時人們對恢弘闊大的追求。秦漢思想中的以大為美的傾向更加明顯,隻要看看秦始皇兵馬俑和漢代大賦的創作就可以感覺到這一點了。如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極力渲染他的“巨麗”之美。他說:

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灞滻,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經乎桂林之中,過乎泱漭之野。

六朝時期,隨著哲學上玄遠之風的流行,人們要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間的思想席卷了這個朝代。劉伶《酒德頌》雲:“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瓢,動則挈榼(kè)提壺,惟酒是務,焉知其餘……兀爾而醉,慌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見太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之擾擾,如江漢之載浮萍。”幕天席地蔚為一種風尚,大代表一種精神的伸展,“大人先生”成為一種至高的審美人格風範。而大唐王朝的氣象更是以它的氣勢卓然立於千秋之間。

但這種風氣到中唐以後起了變化,流連於小園,給人帶來了獨特的樂趣;構圖精致的工藝品受到人們的喜愛;繪畫中的以小見大的風氣日漸流行;盆栽之妙更是典型的小中見大,“栽來小樹連盆活,縮得群峰入座青”,乃見巧思。中國獨有的篆刻藝術,於方寸天地中見乾坤,等等。

如明代文彭的兩方篆刻,精製玲瓏,沉靜秀麗。前一方“琴罷倚鬆玩鶴”,後一方是“七十二峰深處”。二印均剝蝕古樸,有金石氣。在構圖上,“七十二峰深處”,這種獨特的構圖,朦朧彌漫,真使人有煙靄深處感覺。此章雖是殘章,但殘缺得恰到好處。“琴罷倚鬆玩鶴”,斑駁陸離,似有若無,似淡若濃,琴韻悠揚,在鬆間漫溢。

又如清丁敬,乃浙派中堅,為西泠八家之一。他曾有詩談篆刻之妙:“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如嶺上雲。”他愛用碎刀直切,有頓挫之感,用刀如鑿,所創之線條散析迷離,極具觀感。下二方印即如此,小小的世界中有舒卷騰挪。前一方“荔圍”,後一方“苔華老屋”。前一方印表現了綠林籠罩的感覺世界;後一方印表現了布滿了青苔、綴滿了微花的老屋的斑駁,構思精巧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