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說:“中國古代繪畫確實是莊嚴而崇高的……它已深深地浸透到我的身體裏,給我顫栗般的感動。能給人以這種感覺的繪畫,在西方僅有列奧納多·達·芬奇一人。”
這種“顫栗般”的感受,其實我也有。
中國畫史上有這樣的說法,就是“馬一角”、“夏半邊”,說的是南宋兩位畫家,一是馬遠,一是夏圭,兩人都是有獨特貢獻的畫家,是北宗畫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畫實際上就是以“以小見大”著稱,其畫在日本也有很高的位置。
馬遠的山水畫和前代的全景山水有很大不同,在“以小見大”這一點上,於前代基礎上又有了新的拓展。他的畫多取寥寥一角、微微一隅,景物少,用筆簡率,《格古要錄》說他:“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絕壁而下,而不見其腳;或近山參天,而遠山則底;或孤舟泛月,而一人獨坐。”總之一切都作了簡略的處理。
如馬遠的《雪灘雙鷺圖》,此圖遠處畫雪山綿綿,空濛一片,近置溪流,冰棱曆曆,岸邊枯荻老樹參差,有數隻白鷺閑憩,蜷縮畏寒,表現了中國畫習見的荒寒境界。此圖突出體現了馬遠繪畫簡而剛的特點,山色溪澗皆在煙色微茫中,樹取一枝,石取一角,溪出一灣,簡率中透露出清曠之旨,景少而意多,物小而韻長。從一角而至廣袤,由有限而至於無限,這裏就突出體現了以小見大的宋代哲學智慧的精華。他的著名的水圖十分精妙,這十二幅水圖每幅不過畫波紋數縷,卻題名為“長江萬頃”、“雲生蒼海”、“黃河逆流”,等等,以幾縷波紋而達於長江、蒼海、黃河等的浩瀚,潛藏於其後的正是“一漚大海”、“恒河微塵”、“一勺水也有曲處”這種典型的中國藝術精神。
李日華評馬遠《水圖卷》雲:“馬公十二水惟得其性,故瓢分蠡勺,一掬而湖海溪沼之天具在。”李日華有這樣的觀點:“凡狀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勢,得其勢不若得其韻,得其韻不若得其性。”得性是最高的,馬遠的畫獲得性之評。尤其是《秋水回波》和《湖光瀲灩》對光與影的處理,真將世界的微妙傳達出來。
夏圭的小景很有特色,他的畫主要畫水鄉之景色,或長江沿岸,或太湖之濱,或西湖一帶,水光瀲灩,煙靄蒸騰,別具風味。尤其他畫煙村、漁舍、雲樹、霧林等平凡的景物,最是見長,它是將禪家的平常心即道,落實到畫中,用造型的語彙,表現對世界的感悟。如《岩岫林居圖》,是典型的夏半邊的構圖方法,山取一角,樹取幾枝,宅露一線,一切都在遮遮掩掩、迷迷濛濛中。夏圭山水初師李唐,後受馬遠影響,一角的馬畫,和他的半景式的構圖,的確在構圖上開辟了中國山水畫的新境界。《格古要論》評他的畫說:“夏圭山水,布置、皴法與馬遠同;但其意尚蒼古而簡淡,喜用禿筆,樹葉間有夾筆,樓閣不用尺界,信手畫成,突兀奇怪,氣韻尤高。”
日本繪畫史上的水墨畫派,便是馬、夏畫派的日本版。明代的一位僧人如拙東渡日本,在九州、京都等地傳授馬、夏之法。如拙的弟子天章周文,用馬、夏之法所創造的繪畫,在日本形成很大的影響,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水墨畫派。他的弟子雪舟等楊(1420~1506年),於1467年來中國學畫,深受馬、夏畫派的繼承者“浙派”的影響,雪舟和他的弟子雪村(1504~1589年)是日本最負盛名的山水畫家。如雪舟的《春》,以水墨畫成,構圖上完全是夏圭的風範,取半邊之勢。
馬夏的表現方法,不隻是他們個人的特別趣味,其實,它在中國畫史上具有普遍性,隻不過表現的程度不同罷了。當代中國畫研究者沈邁士先生說:“中國畫的特長即是能以‘以小見大’的手法來表現廣闊重疊的勝概的,這種手法自隋唐以來逐漸成長,趨於成熟,到北宋達到神妙的境界。”“以小見大”是中國畫的重要特色之一。中國畫有千岩萬壑、重巒疊嶂式的構置,但更多的是追求在微小精製的景觀中展現廣闊幽遠的境界,意象是精微的,韻味卻是幽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