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說,長江白沙無數,卻可一塵觀之;大海浩瀚萬千,卻可一漚見之;群山巍峨綿延,一拳石約略知之;更有那一葉落,知勁秋;一月圓,知宇宙;一朵微花低吟,唱出世界的奧秘;一枝竹葉婆娑,透出大千的消息。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
石濤的蘭,南田的畫,往往從微小處入手。石濤的題畫詩道:“我來問字庭如雪,天外潮音故向東。”他要在小小的庭院中聽那天外潮音,在微小的對象中寄超越的心思,令人解頤。石濤有一幅畫,隻畫了一枝蘭,白花羞澀,蘭葉線條飛舞,很有意思,他題道:“是竹是蘭皆是道,亂塗大葉君莫笑,香風滿紙忽然來,清湘傾出西廂調。”一枝蘭花,就是一部西廂,就是他心中絕妙的音樂,真是不可思議。
為什麼小中可以有這樣遠大的期許?這是中國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也是中國美學和藝術中的一個大問題,它反映了中國人以小見大的智慧,是代表東方美學藝術傳統的最有魅力的內容之一。這一講就來說說這一問題。
有的人說,以小見大,可能是南方人的審美習慣。這話有道理,但又不全如此。北宋時,蘇東坡在類似於今日之夜總會遊樂,有一人唱歌,東坡就問他:“我的詞和柳永的詞,哪個好?”當時,柳永的名氣非常大,有的人甚至說,凡是有人飲水的地方,柳永的詞就有人唱。那個歌者回答說:“柳郎的詞適宜十七八歲女孩兒,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先生的詞,應該由關西大漢,拿著個鐵板,唱‘大江東去’。”一幽雅,一豪放;一精微,一宏闊。南北之人的審美習慣,也就如同這詞風一樣,的確有區別。南方愛小的精致,如蘇州的園林,但南方也有大,如錢塘江潮的洶湧,引起曆代人們的吟詠。北方愛粗獷宏闊,如頤和園和蘇州園林的區別,不僅在皇家園林和私家園林的區別,還有個地域審美風尚的問題,但北方也對精致玲瓏的境界情有獨鍾。以小見大作為一種哲學思想、美學思想,是我們中華民族自北宋以來,帶有根本性的審美趣尚。
“占盡風情向小園”,小園雖小,但味不因此而薄。大園可以映照世界,小園可以“占盡風情”。
中國園林普遍遵循以小見大的原則。用中國藝術家的話說,叫做“壺納天地”。不必華樓麗閣,不必廣置土地,引一灣清泉,置幾條幽徑,起幾處亭台,便儼然構成一自在圓足的世界,便可使人“小園香徑獨徘徊”(晏殊《浣溪沙》)了。相對於廣闊的世界以及人們對渺遠境界的興趣而言,園林再大,也是局促的、渺小的,即使是皇家園林也難以收備萬景,與人的遠心相馳騖,何況是私家園林!因而園林創造必然會遇到一個遠和近、大和小的問題。
中國園林家毫不諱言園林小的特征。如北京大學校園內有一處景點勺園,那是明代大藝術家米萬鍾的遺園。米萬鍾是一位有極高聲望的書法家,當時人說南董北米,南方有董其昌,北方有米萬鍾。他的園子勺園,就是取“海澱一勺”之意。這裏當時有風煙裏、太乙葉(也就是蓮花)、色空天、勺海堂等景點,比如勺海堂,今仍存其名,但遺址不存,味道也全變了。當時有孫國光作《遊勺園記》,他寫道:“大抵園之堂,若樓、若亭、若榭、若齋舫,慮無不若島嶼之在大海水者,無廓不響屧,無室不浮玉,無徑不泛槎,將海澱中固宜有勺園耶。園以內,水無非蓮,園以外,西山亦複如嶽蓮。”水有蓮,而山也如蓮,水蓮和山蓮連同一體。勺園處於海澱之中,海澱之名,一汪水稱為澱,這裏當時也隻有一條溪水,名巴溝,一條巴溝溪水,卻要表現對大海的期許,再現大海的浩瀚。以小見大的意思非常明顯。
無錫有蠡園,我們今天說管窺蠡測,蠡,就是瓢,就是一瓢水,以它來命名,意思很明顯:“一勺水就是大海。”
揚州園林多以石取勝,如片石山房,在揚州城南花園巷,又名雙槐園,園以湖石著稱。園內假山傳為石濤所疊,假山的設置,很見特色,溪流逗引著山體,彼此回護環抱,別有風味,山體雖小,有巍峨綿延之勢,水流雖細,卻似斷非斷,與山體相激越,有奔騰跳躍之勢。這就是這“一片石”的奧秘世界。
揚州有小盤穀,也是以小見稱。此園位於揚州城南丁家灣,是清光緒年間兩江總督周馥購舊園重建,也是一個以假山見長的園子,園內假山林立,溪流盤旋,山上瀑流瀉下,假山的周圍奇樹盤桓,有一石岩上題“水流雲在”四字。真點出了此園的妙韻。所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人的澹蕩的心靈,使園林的空間大了,遠了,飄渺了。揚州還有棣園,原名小方壺,古人雲棣通太音,一枝蘆葦通天地。這樣的期許真是微妙極了。
類似以小命名的例子太多了,如浙江天一閣,在寧波城西,占地僅半畝,卻萬景俱備,雖是“一”,但卻是“天”中之“一”,以“一”見“天”之大,在“一”中不覺得小,不覺得遺憾。宋明理學所說的“無稍欠缺,充滿圓融”,正是此理。
壺公樓,小得如壺一般;芥子園,微小得如同一粒種子(清王概兄弟有《芥子園畫傳》);一漚居,細微如河海中的一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