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小園風情(2 / 3)

就是在這微小的天地中,中國園林藝術家卻要做更大的夢:他們要在小園中上天入地,盡神通人。一漚就是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巍峨連綿,一亭就是昊昊天庭,故人們常把園林景區叫做“小滄浪”、“小蓬萊”、“小瀛洲”、“小南屏”、“小天瓢”。“小”是園的特點,“滄浪”、“蓬萊”則是人們遠的心意。壺公有天地,芥子納須彌,這成了中國造園家的不言之秘。明祁彪佳說得好:“夫置嶼於地,置亭於嶼,如大海一漚。然而眾妙都焉,安得不動高人之欣賞乎。”(《寓山注》)(都,意為包括。)

正像拙政園的見山樓一樣,樓局限於一隅,這是其造型不可避免的宿命, 但卻要見山, 見天, 見世界的神妙。

對於造園家來說,園不在乎小,而在於通過獨特的設計,使鑒賞者能夠在其景致的引領下,同生煙萬象,彙大化洪流。假山雖無真山之巨,卻可以通過石的通透、勢的奇崛以及林木之蔥蘢、花草之鋪地、雲牆漏窗等周圍環境,構成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從而表現山的靈魂。園林可以說是宇宙天地的微縮化,它就是一個小宇宙。園林之所以由小達於大,就在於順乎自然,表現造化生機。沒有這種生機活態,也就沒有由小至大的轉換機製。這種生機活態作用於鑒賞者的心靈中,使人們產生超出園林自身的遠思逸致。而品園者之所以能夠在心目中完成這種轉換,在於園林中特殊的景點創造,在於品園者和造園家一樣,有共同的“文化密碼本”,有共通的文化心理結構。這個“文化密碼本”就是中國人由近及遠、由小見大的哲學思想。

在漢代,中國園林對由小見大的創造方式並未有特別的注意,漢代文化是以大而著稱的。六朝時隨著佛教的深入人心,以小見大的思想逐漸為人們所重視。如南朝庾信有《小園賦》,他自己置一園林,園不大,數畝蔽地,寂寞人外,故稱小園,他非常愛這個小園,水中有一寸二寸之魚,路邊有三竿兩竿之竹,再起一片假山,建一兩處亭台,就滿足了。他說,這並不感到缺憾。他說:“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壺之中,壺公有容身之地。況乎管寧藜床,雖穿而可坐;嵇康鍛灶,既暖而堪眠。豈必連闥洞房,南陽樊重之第;綠墀青瑣,西漢王根之宅。”大有大的用處,小有小的妙處。

中唐以後,園林日趨“小”化。元結詩雲:“巡回數尺間,如見小蓬瀛。”獨孤及說:“山不過十仞,意擬蘅藿;溪不袤數丈,趣侔江海。知足造境,境不在大。”劉禹錫雲:“看畫長廊遍,尋僧一徑幽。小池兼鶴淨,古木帶蟬秋。客至茶煙起,禽歸講席收。浮杯明日去,相望水悠悠。”小池古木幽徑,都是一個微小的世界,詩人就在這微小的世界安置自己的悠悠廣遠之思。

白居易對小園有深刻的理解,他是園林美學中以小見大風尚的推動者,他在詩中表達了這方麵的思考:

閑意不在遠,小亭方丈間。西簷竹梢上,坐見太白山。

——《病假中南亭閑望》

簾下開小池,盈盈水方積。中底鋪白沙,四隅甃青石。勿言不深廣,但取幽人適。泛灩微雨朝,泓澄明月夕。豈無大江水,波浪連天白。未如床席前,方丈深盈尺。

——《官舍內新鑿小池》

不鬥門館華,不鬥林園大。但鬥為主人,一坐十餘載……何如小園主,拄杖閑即來,親賓有時會,琴酒連夜開。以此聊自足,不羨大池名。

——《自題小園》

白居易極力肯定小園的地位、小園的意韻。到了宋代,於精微處追求廣大,更成了文士們的自覺追求。宋馮多福《研山園記》:“夫舉世所寶,不必私為己有,寓意於物,固以適意為悅。且南宮研山所藏,而歸之蘇氏,奇寶在天地間,固非我所得私。以一拳石之多,而易數畝之園,其細大若不侔,然己大而物小。泰山之重,可使輕於鴻毛,齊萬物於一指,則晤言一室之內,仰觀宇宙之大,其致一也。”

文人們在小園中獲得了樂趣,獲得了性靈的提升。秦觀《行香子》詞雲:“樹繞村莊。水滿坡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牆。隱隱茅堂。揚青旗、流水橋傍。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小園也有至樂,因小小園景,收盡世界春光。

周邦彥《鶴衝天》〔溧水長壽鄉作〕詞,卻記載著在小園中獲得的悠然閑適的情感。詞雲:“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小園台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薄紗廚,輕羽扇。枕冷簟涼深院。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朱敦儒說,他的小園,就是一個塵寰,一個自在圓足的世界。《感皇恩》詞雲:“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花竹隨宜旋裝綴。槿籬茅舍,便有山家風味。等閑池上飲,林間醉。都為自家,胸中無事。風景爭來趁遊戲。稱心如意,剩活人間幾歲。洞天誰道在,塵寰外。”這首詞寫得輕鬆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