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大小之別(2 / 2)

西方一些藝術研究者認為,中國藝術往往於小處見精深,見神氣,中國是世界上對微小景致最為重視的國家。有的人說日本人也頗重視小的樂趣。小,是一個代表東方審美觀念的重要問題。

從人的心理構成來看,大和小可以帶來不同的感受。

我們看到山高聳入雲,心中往往有一種恐懼的感覺,一個籠罩著我的實在是如此的巨大,喚起對自身地位的思考,容易引起一種超乎現象的思考。如17世紀法國路易十三旅行時看到高山雄偉神奇,內心湧起一種恐懼的感覺,造物主的神聖威力震撼著他。在早期的宗教崇拜中,巨大的體積、莫名所以的力量、不可解釋的世界圖景,是喚起人們宗教情緒的重要原因。重視大的思維中,似乎有這種宗教情懷的影像。

大的東西往往和人占有的欲望聯係在一起。漢語中,“美”這個語源中就包含了這一思想。所謂“羊大為美”的觀念在一段時間頗為流行。《說文》雲:“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美與善同意。”許慎的詮說首先立足於字形分析,“美”在卜辭上雖像一個戴麵具的手舞足蹈的人形,但下端始終是正立的,這恰好和“大”的字形相類,“大”本無大意,它本是作為大人的象形字,後引申為大。

大的東西以其巨大的體量,使人產生恐懼感,又喚起人的征服感。曹操《步出夏門行·觀滄海》:“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滄海巨大的體量沒有使它恐懼,卻喚起了他吞吐日月、含孕群星的氣魄,提升了生命深層的力量。這首詩是征服者的詩。亞曆山大、愷撒、拿破侖等都有過類似的體驗。

不過這是一種統治的欲望。而在藝術家那裏,這種恐懼則是刺激生命力的重要因素。如阮籍給我們陳述了“萬代同一時”的永恒感,他在詩中寫道:“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在永恒的時間擠壓下,這顆偉大而不安的靈魂受到了震動。詩人在這裏似乎完成了一個悲劇性的超升過程,人生短暫,他就把永恒請來和他照麵,將無限挪來和當下會合,撕去罩在時間之上的帷幕,此在的詩人可以和丘墓中的主人晤談,從而徹悟到敻絕的永恒感。他所謂“一夕度萬世,千歲再浮沉”,時間的分別完全被超越了,留下的是一位大人先生的性靈優遊。

美學上由大到小的轉換,反映了中國人內在文化心理的變化,對小的重視,反映了人們注重平和、悠遠、淡雅的心理需求。中國藝術中唐以後以小為美,尤其是到了被後人稱為中國藝術黃金時期的“宋元時期”,此傾向則更加明顯。探討其產生的原因,道禪哲學的影響是最為根本的,重視當下直接的體驗,推崇簡約純淨的美感,瓣香淡逸幽微的氣象,等等,是刺激這一審美轉換的重要動力。在人的心理中,反映了和前此不同的思維角度,即退回心中追求。外在的追求常常被認為是不真實的、無意義的,所以潛回內心,體驗自我生命的境界,成為風尚。另一方麵,文人意識的崛起,山林境界為人們推崇,隱逸文化的流布,士人們多返歸到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去成就內在的圓滿,以近追遠,以小見大,以平和的愉悅代替外在的爭奪,以細膩的體驗代替粗俗的官能享受。不必山川廣遠,在一勺池水中能馳騁廣袤;不必流連巨麗的風光,在一片葉中就包含著世界的秘密;不必去追求官能的享受,那些都是過眼的煙雲,而心靈深層的直接體驗才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