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薄技在身(1 / 1)

中國有句老話:家有良田萬傾,不如薄技在身。這是句很有滄桑感的話。大抵是感慨世事的多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王候將相富商巨賈,轉眼間淪為百姓草民,反不如學門手藝,管它東西南北改朝換代,總總可以吃一碗靠得住的飯。確實,木匠、漆匠、瓦匠、裁縫、修鞋整傘紅案白案,這些,什麼時候都用得上。在一個長期動亂的社會,見過許多榮辱浮沉,人很容易產生這樣略微帶點消極的想法。

到得今天,情況當然有所不同。不但科技發展,物質大為豐富,人的意識也有突飛猛進。現代人崇尚競爭,鼓勵出人頭地,想多讀書,想努力爭取仕途,想發大財,然後過摩登的日子。五行八業的手藝人,難免每況愈下,很被一些人瞧不起。我認得一位教授,每天清早都要教育他的崽發狠讀書,否則的話——教授警告說:把你送到廠裏去學徒!他把進工廠學徒說得跟坐牢一樣嚴重,顯然看不起任何手藝和手藝人。教授自然是讀過一些書的,雖然如今遍地的教授多得令人生疑。中國的知識分子好像一直有看不起手藝人的傳統,所謂引車賣漿者流,便明顯含有鄙夷的味道。毛主席提出知識分子要走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的道路,倡導了幾十年,現在看來仍然收效甚微。不僅如此,如今的很多手藝人也不再以薄技在身為幸,反而比常人更信仰唯有讀書高,以精湛技藝為榮的手藝人越來越少了,那些恪守行規,尊重和精通自己職業的民間手藝人,仿佛已是從前那個時代的影子。

這情形似乎與社會的進步有關,因了進步的緣故,不少的手藝注定會要消逝,這是沒有辦法的。我曾經很長時間地蹲在一位賣糖老人身邊,看他如何將糖化開,如何在大理石板上澆出龍、鳳、馬、牛各樣飛禽走獸,無不栩栩如生,但光顧者甚少。小孩子對肯德雞可口可樂更有興趣,家長見到那老人樹皮一樣粗糙的雙手,隻認為極不衛生。老人的勞作因此有了自我欣賞的意味,他帶著他的手藝,孤獨而無望地等待在那裏。這門完全稱得上手藝的手藝,和許多其他的手藝一樣,一但消失,恐怕將不再為人知曉。將來的人哪怕從曆史書上也難尋覓這些手藝和手藝人的綜影,因為我們知道,所謂曆史,照例是不屑於記錄這些平常人事的。

我當過幾回學徒,漆匠、司機、還燒過磚。鄉下砌屋用的青磚是用和熟的泥一塊塊手工“扮”出來的,“扮”磚要力氣,要大太陽,要臭汗淋漓,要累得跟三伏天的狗一樣張開口出氣。真正燒窯的時候就要技術了,關鍵是火候,到時要把大量的水從窯頂猛灌下去,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我跟的那個師傅是新化人,很有本事,窯燒了一天一晚,師傅眼睛都不敢眨,圍著窯轉來轉去,看看時候快了,他反倒坐下來,讓我們挑著大桶的水候在一旁,等他發令。他合上雙眼,眉頭越皺越緊,神情極為專注——這就是手藝,手藝在他心裏,是積年的經驗,由一代一代相傳而來,幾乎難以言說。他仿佛在諦聽著什麼,思索著什麼,在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作殊死爭鬥,——直到他大喝一聲:上!

我覺得這位新化師傅很不簡單。我能夠理解一點手藝人的甘苦,一直尊重任何一門手藝,尊重任何一個憑手藝吃飯的人,以為哪怕是教授也絕沒有看不起手藝和手藝人的權利。在很多情況下,手藝更容易成為我們通常說的那種誠實的勞動。比如你在機關上班,一杯茶,一張報,一坐半天,照樣拿工資,這就不能說是誠實的勞動。又比如你廢寢忘食加班加點,給領導準備講話稿,給單位寫總結報告,你寫的東西難免有許多空話、套話還有假話,這也不能說是誠實的勞動。事實上,我們很多人每天的工作有相當一部分都不能算是誠實的勞動。一個人,如果明白自己賴以為生的工作竟是這麼一個處境,想想也太沒有意思,真是何苦來哉。

記得以前有個南斯拉夫電影,名字好象是《橋》。裏麵有個年老的鍾表匠,他參加反法西斯運動,在準備犧牲的前一刻,他叮囑年青的徒弟,要他好好學手藝,他說,手藝,是一輩子也用得上的。這位老人沒有任何豪言壯言,也不鼓勵別人去參加危險的革命運動,他覺得年青人應該活下去,他的話因為撲實而加倍感人。他在說過關於手藝的話之後,從容赴死——槍聲在一個冷清的廣場上響起,驚飛一大群鴿子,那種極端淒婉與悲壯所生成的美麗,給我留下永遠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