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常要娭毑牽我到瀏城橋看火車。看火車是我生活當中的一件大事。我們站在橋上,把腦殼伸下去,耐心等待,直到火車來了。火車冒著煙來了,這個巨大的鋼鐵家夥閃著金屬的光澤,可怕地轟隆轟隆響著,從橋洞的一頭鑽進去,冒著更濃的煙從另一頭猛衝出來,我感到腳底下的橋麵在發抖。其實我的心也在發抖,因為驚險,刺激,而快活得發抖。車箱一節節地走著,車箱裏有東西,有人,我羨慕所有那些東西和人,因為那些東西和人都將到不知什麼地方的地方去。火車拐彎了,火車看不見了,火車把我的心都帶走了。
後來我才明白,我喜歡的其實不是火車,而是火車將要去的那個遙遠的地方。
等到我的女兒能走路了,我們已經搬家,我於是帶她到工農橋看火車。工農橋的火車跟瀏城橋的火車是一樣的火車。我的女兒也跟我當年一樣地喜歡看火車。這麼一來,我便和她無數次地溫習了童年。火車走過以後,我甚至從她眼裏看到了失望,與隱隱的惆悵。我知道,火車也把她的心帶走了。我因此還相信,我們大家,所有的人,在骨頭裏麵,都是向往遠方的。
遠方是什麼?
遠方是我們沒有去過的地方。沒有去過的地方不一定好,但至少神秘,新鮮,一想起來就不禁使人怦然心動,肌肉發脹。正如我們如果想到自己的一生,將始終被現在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物和事物所包圍,就不禁悲從中來一樣。因此我們的向往遠方,說穿了也是對一成不變的恐懼。恐懼使我們不斷為自己設立新的目標,滿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上路,我們總是步履匆匆地走在路上。由此看來,人的一生,大約也就是一種不斷的由此及彼的逃跑吧。所以還有人專找那種人跡罕見的地方跑,哪怕前途充滿危險也在所不計。神秘使遠方新鮮而富於刺激,慫恿我們躍躍欲試,證明我們喜新厭舊。
我們就這麼樣不畏艱辛地到過了一些可以稱做遠方的地方。這些地方在使我們一次次地感到新鮮和刺激的同時,終於也讓我們嚐到了別樣的滋味。
或者厭倦,覺得遠方也不過如此,從此簡直走途無路。這時候我們一定就老了,甚至記不起自已走過多遠,見過多少,我們始終不懂遠方是什麼。我們隻好心灰意懶地呆在屋裏,隔窗望世界,滿眼昏花,因為我們的眼裏已刻劃太多雜亂無章的經曆,亂紛紛來而且往,不知究竟地來而且往,是人生的一種。
或者寧靜,而且微笑,因為遠方使我們生長了智慧,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往何處而去,我們將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這種安排,這種安排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們將心平氣和地呆在屋裏,隔窗望世界,滿眼澄明,因為我們所到過的那些遠方,無一不是明白的昭示與指引,讓我們自始自終走在向遠方的路上——自然,這也是人生的一種。
人都是向往遠方的,隻是在到過遠方以後,人才顯出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