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同的標準(1 / 1)

雖然差不多年年要發洪水,雖然湘江河水終年四季流淌不息,但我住的樓房有時仍免不了要停一停水。往往毫無征兆,龍頭裏的水忽然就小了,變成尿樣的細流,變成涓滴,水管子並且像久病的老人從深處艱難地咳幾聲,終於幹涸。我們於是知道,停水了。

一停水,樓下就熱鬧,因為有處公用的水龍頭地勢很低,總能堅持一陣。各家男女於是提了水桶,穿梭往來。公用水龍頭成了人頭擠擠的地方。人成了堆,自然就要說話,家長裏短,三姑六嫂,但主要是罵人。由停水而罵隻曉得收錢的自來水公司,罵主管城市建設的隻吃飯不管事的政府領導,罵如今社會上的一切貪官汙吏,大家都罵得很痛快,很淋漓盡致,這麼樣的罵一罵,心情似乎也就好些。照西方心理學的解釋,便是有了渲瀉的渠道。不過,在這種同仇敵慨的罵聲之外,人們也要罵一罵另一類人物。

就是樓上的一位教授。這教授確也古怪,平日過分吝嗇,逢到停水,他跟別人反應不同,他不但不罵,還特別快活,因為這給他提供了名正言順的用公家的水的機會。他動用了全部的器皿,大的小的圓的扁的金屬的塑料的,一趟一趟不厭其煩往家裏運水,恨不得要存儲一輩子的用水似的。而且,他還把平日一些沒有洗的東西,桌椅板凳被褥衣物,趁機統統拿來一頓猛洗,好像他一直把這些東西積攢著,非得等到停水才洗似的。用公家的水不要錢,他也太小氣了。大家指他的背脊,似乎也是活該。不過,有

條原則,不停水的時候,教授決不用公家的水,教授是有身份的人,麵子還是要的。

與此同時,樓裏有戶工人,不論停水與否,一年四季,都在堂皇而坦然地用著公家的不要錢的水。淘米,洗菜,甚至隔幾天就把洗衣機搬到公用龍頭旁邊,大張旗鼓地洗,一邊洗,一邊和過往的人嘻笑交談。沒有人罵他。大約因為,對一個做工的,人們都願意表示寬容同諒解,不作過高要求,仿佛理所當然。

這樣的例子,我們時常可以見到。比如某人有外遇,若他是一般人,大家無非覺得好奇,刺激,打聽議論也隻是輕描淡寫。若這人是個教授,是個知識分子,那就不同了,就要哎呀呀怎麼得了知識分子還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呀,仿佛在外遇的問題上,知識分子和一般人不但在精神上甚至在生理上也有不同之處,就尤其引人注目的嚴重。這是使用了兩套標準的結果。

這樣的兩套標準,細想一下其實由來以久。幾千年了,雖然我們這裏主要靠讀書取仕,一直流行著唯有讀書高的說法,但對知識分子卻從來不大寬容,反而是比較地苛刻,就是說,一個知識分子不但要有知識,還必須成為道德上的楷模。沒有人覺得這種要求有些過份,這種要求從來如此,通行無阻。比如一個化學老師,他讀過一點書,比常人多一點有關化學的知識,在這個很狹窄的領域裏麵,他可能是專家,出了這個圈,他明明應該和我們沒有多大的不同,但我們就是要求他不同,如果我們發現他竟然不是一個完人,就要不高興,認為他根本不是知識分子.又比如,一個木工會做桌子椅子,在做桌子椅子的問題上,他顯然是個專家,但在桌子椅子之外,我們對他就比較地隨便,沒有誰會要求一個木工同時也是一個道德上的楷模,這個木工要罵罵娘,動動粗,好像也是允許的。我們不會認為他如果罵了娘,動了粗,就不是一個木工。再比如,近年街上多了些桑拿按摩的場所,如果我們聽說那位化學老師居然也上那種地方接受那種服務,一定要表示憤慨,覺得這家夥簡直不象話,完全辱沒了知識分子的名分,根本不配為人師表。但我們如果知道一個領導幹部不但洗桑拿請小姐按摩,而且還公費報銷,可能反倒不會怎麼特別的氣憤,仿佛領導幹部洗桑拿做按摩正在情理之中。在這麼一種情形下,知識分子做起人來,於是就十分為難了。

最有趣的情況是,相當多的所謂知識分子也自覺地使用著兩套不同的標準,自以為是地以道德楷模自居,雖然他們擅長的專業與道德的培養並無直接的聯係,但也還是硬起頭皮充當這種角色,結果當然是常常要露出馬腳來。以至於知識分子這種稱謂經常性地成了一種笑柄和表示著輕蔑的代名詞。這種兩套不同的看待人的標準,我覺得是不公平的。我還覺得,解放後的曆次政治運動,知識分子之所以每每首當其衝,就和這種通行的不公平的標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