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傾訴的欲望(1 / 1)

人有時候很想跟人講話,說得文雅一點,叫做傾訴。

傾訴是人的一種很普遍的欲望。碰到一件讓你高興、驚訝、或者憤怒的事,讀到一本讓你激動、浮想聯翩的書,看一場電影甚至吃一樣好吃的東西,人都可能產生傾訴的欲望。傾訴是一種分享。

因此傾訴的對象一定和你有某種關係,你不會向一個無緣無故的人傾訴,傾訴是有條件的。祥林嫂見人就說她的阿毛,不問對象反複說她的被狼吃了的阿毛,是因為她遭遇了太大的傷痛,精神受了刺激,已經不是正常的傾訴。

傾訴的內容總是或多或少與人的感情有關。跟人講一道解析幾何題,不能叫傾訴,也不需要傾訴,幾何題隻要客觀,冷靜,而傾訴往往會泛起情感的波瀾。詩人也許是最富激情的罷,所以通常起首就是啊——,我們於是知道,他接著就要開始傾訴了。

相比而言,大概女人更需要傾訴。這裏麵的原因很複雜,涉及生理學、心理學乃至社會學的諸多方麵。男人有時往往願意壓抑傾訴的欲望,因為傾訴容易給人軟弱的印象。男人總是喜歡做出男人的樣子,用句流行的話:沉默是金,——其實是比較地累。

我在鄉下當知青,很想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總是有意識地和他們講話。講來講去,離不開工分、老婆、孩子以及欄裏的豬。我很想講些另外的有意思的事,比如金針花黃燦燦地開著美麗得令人想大聲喊叫,比如茅屋頂上的飲煙白白的緩緩地升起來,讓人忽如其來覺得一陣傷感,但這些我都說不出口,我知道他們不但不會感興趣,反而會認為我古怪。這說明再教育還沒有把我改造好,更不能說明我就比他們高明。事實上,他們說的很多東西,我也如聽天書,他們有他們的思想、感情和智慧。這是沒有辦法的,人跟人總是有一定的距離的。距離大了,就會像李玉和說的,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搭不上界,更無從傾訴。

我們總是向與自己親近的人傾訴。把我們的喜悅、痛苦、疑惑、煩惱告訴給對方,就像饑餓的時候飽餐一頓,傾訴是一種精神的食糧。我們從傾訴當中獲得了理解、慰藉,甚至於勇氣,覺得人與人之間,實在還是有許多美好的東西。

要是世界上沒有傾訴這種東西,我們的處境就會艱難得多。這一點,回想一下文革,就不難明白地想見。那是一個人人自危的時期,誰要是不慎說錯一句話,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那時的人都跟錄音機似的說著一模一樣的報上的話,傾訴成為一種困難的地下活動。現在有些老人回憶文革,說起當時日子難過,常常感歎:連話都不敢講!指的就是這個意思。由此我們可以推論,在一個美好的社會裏,傾訴肯定是一種普遍的光明正大的現象。

我當知青以後,又做過礦工,小提琴手,鍋爐工,鉗工,采購員,大學生,文書,教師,幹部,我朝三暮四地做過五花八門的工作。到四十五歲,忽然,我決定要當作家。有人奇怪,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喜歡寫作,寫作使我愉快。因為麵對電腦的時候,我知道,實際上麵對了許多的人,我把他們看作朋友,我向朋友傾訴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難道不正是一樁令人愉快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