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現代心理學的意見,睡眠當中的人都會做夢。就是說,做夢是一種正常的現象。第一次學到這樣的科學知識,我的心稍稍地一沉。從此就認真注意別人講述他們所做過的夢。這種注意的結果,是恰好證明了現代心理學的正確。因為我接觸到的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自己做過夢,並且能把半夜三更做過的夢複述出來。有人的夢比較含混,意義不明,描述起來也有一定困難,總之是夢境,而不是我們平常的人間煙火。有人的夢則如晴天白日一樣清晰,到了什麼地方,那地方什麼樣子,見了誰,說什麼,做什麼,然後如何如何。這種夢有開頭,過程,和結尾,跟故事一樣。
這使我大吃一驚。
因為我是不做夢的,——不曉得做,想做也做不出。我為此非常慚愧,覺得自己大不如人,至少比別人少了一樣東西,就像少了一根腳趾頭,雖然腳穿在鞋子裏外人看不到,自己心裏還是有數的。
細想起來,也還有聊以自慰的地方。那就是我確鑿地記得,做小孩子的時候,我曾經也是做過夢的。我做過一個打老虎的夢。大概是在一座山上,老虎來了,我捉起槍開火,槍聲大作,老虎打到了沒有不清楚,人是嚇得要死的,槍卻記得分明,就是霓虹燈下的哨兵裏麵趙大大背的那種鐵管衝鋒槍。這是我記得的唯一一個夢,再就沒有了。
我就此請教過一位心理學博士,我從他那裏獲益不少。
關於打老虎,他淡淡一笑說:簡單得很,這是少年人渴望長大,渴望成為英雄的正常心理,男孩子通常都有過類似的夢。
他說的可能有道理,我小時候,肯定是想當英雄的,等到大一點,見了些世麵,曉得當英雄的難處,就把英雄夢讓給後代人做去了,這是男人的普遍的悲哀。不過,英雄夢不做倒也罷了,怎麼連其他普通的夢也不做呢?
博士斷然道:不對,你肯定是做夢的,隻不過你記不起做的是什麼夢,記不起不等於沒有做,一般而言,像你這種記不起夢的人都比較粗心,糊塗。
我把自己想了想,又覺得他有理。比如我算術一貫就差,覺得算賬是件困難的事;我喜歡丟三拉四,一出差就掉東西,所幸都是些小東小西;我方位感極差,記不清地方,在長沙住了幾十年,經常還跑冤枉路,等等。我佩服博士。
博士進一步指出:沒有無緣無故的夢,夢是可以解釋的。他舉出榮格,弗洛依德等如雷灌耳的名字,例如,他說:女人夢見蛇,男人夢見高山,都和性有關,是性壓抑的表現。這我就有些疑惑了,我聽一位老板講過夢,他在簽一項大合同的前夜夢見自己爬一座陡峭的山峰,爬上去又掉下來,爬上去又掉下來,急得他放肆大哭,醒來滿臉淚水。我想這位老板夢見山峰絕不是性的原因,他怕合同出問題,那座山峰顯然是他內心的恐懼,而不是象征著昂然挺立的性。
我隻能部分地相信博士,我以為即令如他這樣的心理學專家,也不可能是別人肚子裏的蛔蟲,科學不是神乎其神,科學是最實事求是的。
但我還是感謝博士,他讓我放了心,相信自己並不比別人少樣東西。我隻是記不起做過的夢罷了,記不起就算了,何況我的身上,比記不起夢更嚴重的缺憾還不曉得有好多,我是一個有很多毛病的人。我們大家都有各式的毛病,世界上因此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幸虧沒有,假如有,還號召大家向他看齊,那我們在成為十全十美之前,準得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