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忽然想到了死。
這和年齡有關。四十幾的人了,有時會覺得單車踩不動、,這裏那裏,無端地就痛——老之將至,沒有辦法的。’所以想到死,還跟最近的一次同學聚會有關。畢業十多年了,大家難得一聚,就很興奮,有了如少年人似的活潑。席間,有同學問某某為什麼沒有來?知道的回答說:某某已經死了。這真有些像是當頭一棒。又過細數一遍,原來一屆同學當中,死去的竟不止一個,而是幾個,兔死狐悲,眾人於是戚然。
人當然都會要死的,隻是誰也不清楚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知生,焉知死?古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我們不知從什麼地方來,走向不知什麼地方去,這就是人生罷。所以要緊的是如何活,而不是如何死。如何活,便是所謂人生觀的問題,這原是很深刻,很哲學的。有人一輩子專門研究這樣的有關人類根本的命題,好象一直也沒有得出什麼定論來。
人,各有各的活法,除了一已之願,還取決於許多客觀因素的影響和製約,決不會因了哪位專家的理論而左右。不過,也還是要有人作這樣的研究,給他評個教授當當,弄碗飯吃。什麼樣的人都要有,什麼樣的人自然也都會有,正是斑斕萬千的社會。
理論解決不了死與活的問題。死的終歸要死,活著,感受到時光如水流逝得恒定,而且一樁一件,具體得無從逃避。大家其實每時每刻都在麵對著如何活的問題,為名利,為理想,為大眾,或為了別的什麼,很傷腦筋的。
我最景仰的作家汪曾琪先生前不久去世了。汪先生是大師,長久以來,得到許多文學青年和文學專家的崇敬,甚至崇拜,即令如此,他還是去世了。但汪先生的文章還在,他的文章完全是他自己的,是獨特的,別人寫不出那樣的文章。我們隻要讀他的文章,就不難從字裏行間,看到汪先生栩栩如生的相貌,感受到他的平和與寬容,他的善良與正直,他的對人生、對世間萬物的摯愛。汪先生的文章當然會長久地流存下去,正如汪先生將長久地活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一樣。
但一般人成不了汪先生,也寫不出那樣好的文章讓後人誦讀。好在用不著喪氣,按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隻需有了必要的速度,我們完全可以回到以前的時間和空間去。就是說,可以沿曆史長河溯流而上,比方:親眼目睹古羅馬競技場血肉橫飛的搏殺;漫步唐都長安,見識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的芳容,或者,幹脆回到自己出生的一瞬間。總之,可以隨便。因為這些事物確鑿存在過。存在是真正重要的。但願有一天,我們能獲得那樣的速度。
記得大概是七歲那年,一個冬日,我站在窗前,望著灰色的天空,天空下麵斜拉著的一排電線,和電線上的幾隻一動也不動的麻雀——正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人,總有一天是要死的。這使我恐懼,小小年紀,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毫無疑問,那個冬日的小孩子的嘹亮哭聲,同這個世間的萬事萬物一樣,永不消失,長留在天地之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