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總會出現一些不同尋常的人物。
當知青時,我所在的那個公社有四個知青比較奇怪,除了出工,就是學外語。中國字都沒有什麼用的時候,他們還學那種鄉下人稱之為曲裏拐彎的外國字。還有一幫同學,作古正經練小提琴,很嚴格地拉霍曼,開塞。有的背個畫夾,四處寫生,畫得滿紙煙雲。有的清早爬起來跑到後麵山上吊嗓子,唱太陽剛從東方升起來。還有的自己買了農業書,鑽研溫室育苗,科學種田。這些知青可能連肚子都沒有喂飽,但還是堅持做了這些。他們所做的這些日後未必一定有多大的作用,但他們實在就於不知不覺間,向那塊地方,那個社會,傳播了一種全新的更為先進的文明。
有個知青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路過我隊上,從湖北來,是武漢知青。他從黃書包裏拿出一本碩大無朋的軍用地圖,並且很快在地圖上找到我所在的生產隊,哪裏有口壙,哪裏有座山,一清二楚。我非常驚訝,搞不清他是幹什麼的人。他給我抽湖北產的圓球牌香煙。又拿出筆記本,詳細詢問湖南知青的情況。他提的問題在當時顯得有些古怪的意味,比如:知青人數,男女比例,經濟收入,婚姻生育,流動狀況等。這些都有統計學上的意義。他解釋道:有必要把知青階層的情況作一個全麵徹底的調查。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人用階層這個詞來形容知青。他又說:毛主席在很年青的時候就作過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了,我們要腳踏實地地向他學習。他還談到蘇聯,美國,和其它一些周
邊國家的政治、經濟情況,了如指掌。
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晚上,當他在我那張吱呀亂響的破床上睡下來以後,他居然對我說:晚安。
他要是罵句娘我一點也不會驚訝,但他輕言細語的這聲晚安在我聽來簡直陌生,不習慣,想不通,有好一陣子差不多沒有聽懂,倒仿佛他講的外國話似的。
象所有那些勞累奔波的人一樣,他很快就睡著了。
他是我在那個時代所見過的,最文明,最有教養的人。
我還相信,他是一個真正的胸懷全球的人。
第二天清早,他說要走,還有很多地方要跑。看上去,他明顯已經很累了,全靠兩條腿。但他的聲音很沉穩,而且有力。他沿著屋場前麵那條左彎右拐的田埂,不大功夫就走得看不見了。
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這個人比我年長,多半是高中畢業下鄉的。滿麵胡須,又瘦又高。他穿套舊軍裝,黃書包上,印著紅色的五角星。
不知現在他在哪裏。’
有許多人在生活裏出現過,然後很快地消失了。
但還有一些人,始終如同浮雕一樣,凸現在人的記憶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