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都體育館往南,橫過西直門大街,上三裏河路,不遠便是新世紀飯店。
前段我在北京出差,住體育館附近,早晚都走這條路。我對新世紀飯店發生了興趣。
我沒有辦法不發生興趣。它非常現代,長沙的不論多少顆星的酒店賓館,都無法與之相比。它自有一種非它莫屬的氣勢。京城與地方的差別,往往就在那種逼人的氣勢上。停車場裏擺的是奔馳、寶馬、卡迪拉克、淩誌,我轉一圈,幾乎沒有國產車。園林也像是直接從海外搬來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一律雍容華貴,仿佛每一枚葉片,都經專人梳理,顯示著公主的尊貴。
入夜,飯店主樓光輝耀目,通體雪白地襯在烏藍的天幕上,更像童話中的宮殿。門廳遼闊無比,服務生立得筆挺,衣著金碧輝煌,個個生得聰明漂亮,不是麵帶微笑,相反,全都咄咄逼人地布置了高等華人的神氣,下巴抬得很高,望天,蠻不得了樣的。
我猜他們大概隻肯對外國人笑。
我還猜,這不是一個我們老百姓呆的地方。
老百姓都呆在離這家飯店不遠的一處空地上。離新世紀隻一百多米遠,有很大一塊空地,地上光溜溜的,幾排樹。楊樹,槐樹,很老的樹。
一早一晚,我穿過空地,擁擠在北京的老百姓當中。
早上,這地方是各色攤販的天下。油條,煎餅,豆漿,包子,餛飩,芝麻火燒,一律便宜。上班的人胡亂支好單車,嘴裏冒著白氣,吃得空地上呼嚕呼嚕一片響。我每天早上吃兩根油條,喝一碗豆漿。晚上,——令我十分驚訝,這地方成了舞場。
負責人用細細的塑料繩圍幾排樹一繞,圈出藍球場大小的一塊,謂之舞場。
一棵樹上掛了海報,上書:交誼舞會每票一元。
一些樹上扯了臨時的電線,七八個白熾燈泡黃黃地亮著。
塑料繩留了出人口,一位麵色黝黑的老太太脖子上掛個人造革包,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樣子:收錢,手一揮,放人。
另有幾位老頭老太在棉大衣袖子上戴一道紅箍,遊走巡視,目光炯炯的,很機警。
音樂從擺在地上的一架單卡錄音機裏湧出來,嘈嘈切切,嘰嘰呱呱,藍色的多腦河。
而且,不知從哪裏來了越來越多的人,老年人,中年人,和打扮新潮的北京青年人,三三兩兩,直奔入口而去:自覺交錢,進人,然後,跳。
也有不交錢跳舞的。這些人挨著繩子跳,他們在繩子的外麵跳。在外麵跳是沒有理由收錢的。其實繩子的外麵和裏麵沒有區別,他們享受了同樣的場地,同樣的音樂,同樣的由白熾燈發出的黃黃的燈光,以及同樣的隻有舞場裏才有的氣氛。
我站在北京初春夜晚的寒冷的空氣裏,看一群北京人跳舞。
他們都跳得投入,認真,自在而且愉快。當然是老百姓的愉快。
在他們身後不遠,新世紀飯店童話一般矗立著。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場景。
我還試著想了想,假如把這個舞場搬到長沙去,會如何呢?
第一:長沙人可能不會接受這種跳舞方式。在許多長沙人看來,跳舞是比較高雅的活動,須得有相應的場地、設施與情調,所以長沙的豪華舞廳歌廳特別多,常令外地人驚詫。在跳舞的問題上,不大願意因陋就簡,長沙人喜歡講排場。或者說,缺乏北京人的那份自信。第二:既是高雅活動,花錢仿佛理所當然,假如一塊錢也可以跳,長沙人多半會嗤之以鼻,覺得跳這種爛便宜的舞等於出醜,不如不跳。更不會在繩子外麵跳,那太跌式樣了。長沙的經濟其實很不發達,但打腫臉充胖子的不少,長沙人特別愛麵子.
第三:那根細細的塑料繩看來也成問題。長沙人不大守規矩,會鑽進去跳,或者,幹脆那根繩子就會短命,搞不成器。況且長沙的爹爹娭毑,也肯定不具備北京老頭老太太那樣的權威。